饭后,屋子里一片寂静,静得能听到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张兰黑着脸在收拾碗筷,动作很重,很粗暴,故意把碗碟弄得叮当响,发出刺耳的碰撞声,用这种方式发泄着心中的不满、愤怒和嫉妒。
苏凝看着桌上还没收拾的碗筷,想上前去帮忙,这本该是她这个儿媳妇做的事。
可她刚迈出一步,就被张兰狠狠瞪了一眼,那眼神像刀子一样锋利,像毒蛇一样阴冷,吓得她立刻停下脚步,只能局促地站在一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做什么,连大气都不敢出。
贺岳坐在椅子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和火柴,点了一根烟,默默地抽着,烟雾缭绕,在昏黄的灯光下慢慢升腾,模糊了他的脸,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他抽烟的样子很专注,一口一口,不急不缓,动作很慢,像是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事情。
屋子里的气氛,因为他的沉默,而显得格外凝重,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像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
张兰收拾完碗筷,用围裙擦了擦手,正准备开口,继续她关于”铺张浪费”、“败家娘们”和”不会过日子”的说教,准备好好数落一番苏凝,出一出心里这口恶气。
可贺岳却突然开口了,打断了她即将脱口而出的话。
“妈。”
他叫了一声,声音很平淡,很低沉,听不出喜怒,但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威严。
张兰愣了一下,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停下动作,看向他,心里涌起一股不安:“干啥?”
贺岳将抽了半截的烟,在桌角的烟灰缸里用力摁灭,发出”嗤”的一声轻响,火星子熄灭了,冒出一缕青烟。
然后,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深沉地看着张兰,又看了一眼旁边站着、紧张得手心冒汗、脸色苍白的苏凝。
他缓缓地开口,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都像一颗颗小石子,清晰地、重重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砸得人心惊肉跳。
“这个月的工资,我前天刚发。”
他说的是他的工资,保卫科科长的工资,一个月四十五块,在这个年代,在这个普通工人一个月只能拿二三十块的年代,是一笔相当可观的、让人眼红的收入。
以前,这笔钱,每个月都是雷打不动地,全额、一分不少地上交给张兰保管。
这也是张兰在这个家里,最大的底气和话语权的来源,是她能在邻居面前趾高气昂的资本。
有钱,就有权。
张兰一听他提工资,心里顿时”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和恐惧。
她有预感,她敏锐地察觉到,儿子接下来要说的话,绝对不是她想听的,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果然。
贺岳顿了顿,深深地看了张兰一眼,继续说道,语气依然平静,却像宣判:
“从这个月开始,我的工资,分成两份。”
他伸出两根手指,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动作很慢,很清晰。
“一半,二十二块五,还跟以前一样,每个月给你,当做家里的生活费和你的零花钱。这个不变。”
听到这里,张兰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些,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点点。
还好,还好,没全拿走,没全给那个狐狸精。
只要钱还在她手里一部分,哪怕只有一半,她就还是这个家的”财政大臣”,就还有说话的底气。
然而,贺岳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冰水,像一桶冷水,兜头浇下,浇得她透心凉,让她从头凉到了脚,凉到了骨子里。
“剩下的一半,另外二十二块五……”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向苏凝,语气变得更加坚定,更加不容置疑:
“交给苏凝。”
轰——
张兰只觉得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炸开了,像被雷劈了,耳朵嗡嗡作响,眼前一黑,差点站不稳。
什么?
交给苏凝?
交给那个才进门一天,才结婚一天,连这个家的门朝哪开都还没搞清楚,连底细都还没摸清的外来户?交给那个狐狸精?
凭什么!
凭什么!
她心里在疯狂地咆哮,在怒吼。
贺岳没有理会张兰那张瞬间变得惨白、扭曲、充满愤怒和不甘的脸,自顾自地继续说下去,语气依旧是那种不容置疑的、冷静的、公事公办的平静。
“她是我媳妇,是我明媒正娶进门的妻子,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不是外人。”
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说得很重,很清楚。
“以后家里买米买面,买油盐酱醋,添置东西,置办家具,人情往来,红白喜事,这些事,都由她来操持,都由她来管。她手里没钱,怎么办事?不方便。”
他看着苏凝,目光深沉,充满信任和期待。
“那些钱,是给她用来管家的,用来操持家务的。怎么花,花在哪,花多少,什么时候花,都由她自己做主,她说了算。我不管,你也不用管。”
最后那句”你也不用管”,说得轻描淡写,却像一把刀,狠狠地扎进了张兰的心窝子。
这番话,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没有一丝含糊。
这不是商量,这不是征求意见,这是通知,这是宣布,这是命令。
他不仅要把一半的工资,整整二十二块五交给苏凝,还要把”管家”这个权力,这个在一个家庭里至关重要的、象征着地位的权力,一并交给她。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分钱”了。
这是在”分权”!
是在动摇张兰在这个家里,苦心经营了这么多年的、最根本的统治地位!
是在釜底抽薪!
张兰的脸色变得更加难看,青一阵白一阵,像开了染坊,嘴唇都在颤抖,手指紧紧攥着围裙,指甲都快把布料抠破了。
她想反驳,想大声质问,想发火,想哭闹。
可她张了张嘴,对上儿子那双冰冷的、坚定的、不容置疑的眼睛,那些话,又硬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知道,儿子这次是动真格的,是认真的,是不会改变主意的。
苏凝也彻底懵了,整个人都呆住了,大脑一片空白。
她瞪大了眼睛,眼睛里满是震惊和不可置信,不敢相信地看着贺岳,看着这个认识还不到两天的男人。
他……他要把一半的工资给自己?
整整二十二块五?
还让自己管家?
让自己当这个家的女主人?
可是……她从来没管过钱,更没管过家啊!
在王桂芬家,她连碰钱的资格都没有,连一分钱都摸不到,所有的钱都被王桂芬牢牢攥在手里。
她哪里会管家!她哪里会这些!
她会不会搞砸?会不会辜负他的信任?
她下意识地想拒绝,想说”我不会”、“我不行”、“你找别人吧”,想把这个烫手山芋推出去。
可她刚要开口,一抬头,就对上了贺岳那双漆黑的、深邃的、像深井一样的眼眸。
那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开玩笑的意思,没有试探,没有犹豫。
只有坚定,和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毫无保留的、深深的信任。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用这种最直接、最简单粗暴的方式,告诉她,也告诉张兰,告诉所有人——
从今天起,你苏凝,不再是这个家的外人,不再是寄人篱下的拖油瓶,不再是可以随意欺负的下人。
你是我贺岳的妻子,是我明媒正娶进门的妻子,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这个家,有你的一半。
你有权力,有地位,有尊严。
任何人,都不能欺负你,包括我妈。
苏凝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跳得像要从胸腔里蹦出来,跳得她耳朵都嗡嗡作响。
一股巨大的、滚烫的、几乎要把她融化的暖流,从心底深处猛地涌了上来,像火山爆发,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不安、惶恐、自卑和怀疑。
她的鼻子一酸,眼眶又红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模糊了视线。
这个男人……
他总是这样。
从不说什么甜言蜜语,不会哄人,不会说好听的话,甚至连笑都很少笑。
却总是在用最直接、最笨拙,也最有力、最让人感动的方式,为她撑起一片天,为她遮风挡雨。
他给她的,不只是钱,不只是一个名分,不只是一张结婚证。
他给她的,是尊重,是信任,是地位,是一个女人在夫家安身立命的根本,是一个家。
而这一切,对于张兰来说,不啻于一场毁灭性的地震,一场天崩地裂的灾难。
她辛辛苦苦经营了这么多年的地位,她在这个家里的话语权,她的底气,她的权力,正在被一点一点地剥夺,被一点一点地转移到苏凝手里。
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废黜的女王,眼睁睁地看着新女王加冕,却无能为力。
她的手抖得更厉害了,脸色惨白得像纸,嘴唇都在颤抖,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贺岳看了母亲一眼,又看了看妻子,站起身,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
“就这么定了。明天我就把钱拿回来,一人一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