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家的清晨，向来是庄重而有序的。
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百年古树的枝叶，斑驳地洒在庄园的草坪上时，管家李叔已经指挥着佣人们完成了一轮悄无声息的清扫。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湿润气息和咖啡豆的醇香，一切都精确得如同瑞士钟表。
然而，今天，这份精确的秩序被一个人的到来，搅动起了一丝微妙的波澜。
来者是陈思远博士，傅明轩的专属心理医生。
陈博士年约四十，金丝边眼镜，一身得体的灰色西装，手中提着一个棕色的皮质公文包。他是业内权威，专攻青少年心理创伤后应激障碍，从傅明軒10岁起就负责他的心理干预，至今已有三年。
可以说，他比傅家的任何人都更了解傅明轩那个封闭、黑暗的内心世界。
“李叔，早上好。”陈博士在玄关处换上室内拖鞋，声音温和而有礼。
“陈博士，您来了。”李叔微微躬身，脸上带着职业化的微笑，但如果仔细看，会发现他的嘴角似乎比平时多了一丝难以察绝的抽搐，“小少爷已经在画室等您了。”
“他今天状态怎么样？”陈博士一边走，一边习惯性地问道。
“呃……”李叔沉吟了一下，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汇，“非常……活跃。”
“活跃？”陈博士的脚步顿了一下，镜片后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这个词，他从未在李叔口中听到过，用来形容傅明轩。过去三年，他听得最多的词是“平静”、“沉默”、“稳定”，这些词汇的背后，都指向同一种状态：死水微澜。
“是的，活跃。”李叔重重地点了点头，仿佛是为了说服自己，“您见到就知道了。”
陈博士心中升起一丝好奇，但更多的是专业的警惕。对于傅明轩这样的孩子来说，任何突然的、剧烈的状态变化，都未必是好事。他加快了脚步，走向位于二楼尽头的画室。
画室的门虚掩着。
陈博士轻轻推开门，看到了他的病人。
傅明轩正背对着他，坐在一张巨大的画架前，身上穿着一件沾满颜料的白色T恤。他的肩膀微微耸动，手中的画笔在画布上飞快地移动着，整个人投入得甚至没有察觉到身后有人进来。
这幅景象，陈博士很熟悉。画画，是傅明轩唯一的宣泄出口。
但今天，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首先，是色彩。
以往，傅明轩的画室里，最常用的颜料永远是黑色、灰色、深蓝、赭石。而现在，陈博士看到工作台上摆满了柠檬黄、天空蓝、草地绿、樱花粉……这些鲜活、明亮的色彩，像一群不请自来的闯入者，在这间原本压抑的画室里肆意狂欢。
其次，是声音。
傅明轩的嘴里，正哼着一段不成调的、断断续续的小曲儿。声音很轻，但确实存在。
陈博士感觉自己的太阳穴跳了一下。
他从业二十年，见过各种各样的病人，深知异常行为背后的心理动因。傅明轩今天的状态，完全超出了他过往的认知模型。
“明轩。”陈博士清了清嗓子，用他最柔和的语调开口。
傅明轩的身体猛地一僵，像是受惊的兔子，迅速地转过头。当他看到是陈博士时，紧绷的身体才稍微放松下来。
“陈……陈叔叔。”他小声地打了个招呼，眼神有些闪躲，下意识地想用身体挡住身后的画架。
这个小动作，立刻被陈博士捕捉到了。
“在画什么新作品吗？”陈博士微笑着走上前，试图营造一个轻松的氛围，“可以让我看看吗？你知道的，你的每一幅作品，对我来说都非常重要。”
傅明轩的脸颊泛起一丝可疑的红晕。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挪开了身体，将画架上的作品完整地展现在了陈博士面前。
画布上，是一幅色彩绚烂的……设计图？
画的中央，是一个晶莹剔透的玻璃罩。但这玻璃罩的内部结构极其复杂，被分割成了好几个独立的小隔间，隔间之间用磨砂的玻璃材质隔开，每个隔间里都画着一只形态各异的蝴蝶。在玻璃罩的顶部，还有一个类似排气扇的装置，旁边用稚嫩的字体标注着：高效花粉循环与隐私通风系统。
在设计图的右下角，还有一行标题：《论高密度饲养环境下蝶类的隐私权保护与空间功能性分割方案》。
陈博士：“……”
他扶了扶眼镜，凑近了仔细看。
没错，是“隐私权”。
他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一颗高速飞行的陨石正面击中了。
过去的三年里，他看过的傅明轩的画，主题永远是：被铁链锁住的鸟，沉入海底的孤船，在蛛网中挣扎的蝴蝶……每一幅都充满了绝望、压抑和对禁锢的无声呐喊。那是他进行心理分析的重要依据。
可眼前这是什么？
蝴蝶的隐私权？
他试图用自己毕生所学来分析这幅画的深层含义。
“嗯……明轩，”陈博士的声音有些干涩，“这个……玻璃罩……代表的还是你内心的束缚感，对吗？而这些隔间，是否象征着你开始渴望建立清晰的、有结构的个人边界，来保护自己不被外界侵扰？”
他觉得自己这个分析，简直是滴水不漏，完美地契合了后现代精神分析理论。
傅明轩眨了眨眼，摇了摇头：“不是。”
“不是？”
“她说，”傅明轩小声地解释道，脸上带着一丝被“点化”后的光芒，“蝴蝶在里面上厕所会被看到的，太不人道了。要有蝶权。”
“她……是谁？”陈博士敏锐地抓住了关键词。
“后妈。”
陈博士感觉自己的后脑勺又被重击了一下。
那个资料里显示的，美丽但浅薄，胸大无脑的完全毫无代表作连十八线都称不上的花瓶女演员？
“那……这个通风系统呢？”陈博士指着那个排气扇，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这是否代表着你渴望与外界进行有选择的、可控的情感交流？”
傅明轩再次摇了摇头，一脸认真地说：“她说，不能光拉不冲，那样不卫生。这个是冲水系统。”
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