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露未晞,济民堂后院已飘起袅袅药香。
陈瑜推开柴房的门,正撞见苏青黛踮着脚在药柜顶层翻找什么。少女今日换了件藕荷色短襦,发梢还沾着晨间的湿气,听见动静回头时,一缕碎发黏在微汗的额角。
“来得正好。”她招手,”帮我扶下梯子。”
陈瑜快步上前扶住竹梯,仰头问:”找什么?”
“陈皮。”苏青黛从最高层的陶罐里掏出几片干枯的橘皮,”要五年以上的才够劲道。”
她转身欲下,竹梯突然一晃!陈瑜眼疾手快地双手扶稳,却也因此与跳下来的苏青黛撞了个满怀。少女身上淡淡的药香扑面而来,混合着陈皮的清苦气息,让他一时忘了松手。
“放、放开啦!”苏青黛耳根通红地挣开,抱着陈皮罐子退后两步,”我是看你最近咳得厉害…”
陈瑜这才注意到桌上摆着研钵和蜂蜜,显然是在配药。他心头一暖:”多谢。不过今天来是想讨教——”他从怀中取出个油纸包,”尝尝这个。”
纸包里是切成薄片的寒具,表面撒着棕褐色粉末。苏青黛拈起一片轻嗅:”肉桂?不对…有股辛辣味。”
“你爹晒的陈皮,磨成粉掺在面里。”陈瑜笑道,”昨天试做了一批,码头工人说开胃。”
苏青黛小口咬了下,眼睛倏地睁圆:”甜的?”
“掺了蜂蜜。”陈瑜指向研钵,”但成本太高,想问问有没有替代品。”
少女放下药碾,突然转身跑进内室,片刻后捧着本泛黄的小册子出来:”《食疗本草》里记载,甘草配乌梅可代蜜…”她翻到某页,指尖点着一行小字,”若再加紫苏,还能解腻。”
陈瑜凑近看时,一缕发丝垂落,恰好扫过苏青黛的手背。两人同时僵住,又各自退开半步。
“我、我去拿乌梅!”苏青黛慌乱地合上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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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的茶仓热闹非凡。
阿荇带着新招的两个帮工和面,石生坐在角落记账,连周疤都老老实实在灶前烧火。陈瑜正往面团里加乌梅粉,忽然听见门外一阵骚动。
“陈小子!老子带贵客来了!”
李铁锚的大嗓门震得窗棂发颤。他身后跟着个穿湖蓝绸衫的中年人,面白无须,腰间玉佩叮当作响,一看就是富商打扮。
“这位是广陵’永昌号’的周掌柜。”李铁锚介绍,”专程来谈生意的!”
陈瑜心头一跳。广陵?沈家的地盘?
“久仰。”他不动声色地拱手,”寒舍简陋,周掌柜见谅。”
周掌柜笑眯眯地环视茶仓:”陈公子年纪轻轻,能把寒具做出这等规模,实在难得。”他从袖中取出个芦叶包,”这是今早在码头买的,可是贵号出品?”
陈瑜接过一看,包装手法与他们如出一辙,但芦叶质地明显不同:”这不是我们的货。”
“果然!”周掌柜击掌,”老夫尝着味道差些,伙计却说都是’天玺寒具’…”
李铁锚怒道:”又有人冒充?”
“无妨。”陈瑜反而笑了,”周掌柜既然能辨真假,想必是行家。不知对合作有何高见?”
周掌柜从怀中掏出一纸契约:”永昌号愿以每百个四百文的价格,长期采购贵号寒具,销往广陵。”
阿荇倒吸一口凉气——这比润州售价高出三成!
陈瑜却盯着契约末尾的印章:”永昌号…是沈家产业?”
“东家确实姓沈。”周掌柜意味深长地笑,”陈公子对广陵很熟?”
“略有耳闻。”陈瑜岔开话题,”契约容我考虑三日。周掌柜不妨先尝尝我们的新品?”
他递上刚出炉的陈皮寒具。周掌柜咬了一口,突然瞪大眼睛:”这配方…从何而来?”
“济民堂苏姑娘所授。”
“苏?”周掌柜若有所思,”可是苏世安大夫家的千金?”
陈瑜警觉起来:”周掌柜认识苏大夫?”
“二十年前有过一面之缘。”周掌柜掏出手帕擦汗,”那时他还在太医院…”
“老周!”李铁锚突然打断,”你话太多了!”
周掌柜讪笑着收起帕子,陈瑜却注意到他擦汗时,袖口露出道陈年疤痕——形状像个月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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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客人后,陈瑜立刻赶往济民堂。
苏世安正在碾药,见他匆匆进来,头也不抬:”青黛出诊去了。”
“苏大夫,您可认识广陵永昌号的周掌柜?”
药碾”咣当”一声砸在桌上。老大夫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慌乱:”他来润州了?”
“今日刚到。”陈瑜紧盯着苏世安的表情,”他说二十年前…”
“陈小子!”苏世安突然厉声打断,”老夫不管周康年跟你说了什么,但离他远点!永昌号表面做绸缎生意,实则是沈家的眼线!”
周康年?陈瑜心头一震。这名字与衙门主簿周康仅一字之差!
“您说他为沈家做事…那三个月前沈家账房遇劫的事…”
“住口!”苏世安一把揪住陈瑜衣领,”你以为老夫不知道?你腰间那块玉,分明是沈家账房的信物!”
陈瑜如遭雷击。原主竟是沈家账房?
“苏大夫…”
“听好了。”苏世安压低声音,”沈家内斗不是你能掺和的。大公子沈砚与二公子沈墨争家产,那账房知道的太多…”老大夫突然噤声,猛地推开陈瑜,”谁?”
门帘一掀,苏青黛挎着药篮愣在门口:”爹?陈公子?你们…”
“没事。”苏世安迅速恢复常态,”陈小子来讨教陈皮用法。”
陈瑜会意,顺着话头道:”正要请教苏姑娘,乌梅粉与陈皮的比例…”
苏青黛疑惑地看看两人,还是放下药篮走过来:”乌梅不能超三成,否则会酸涩…”
她指尖沾了点药粉,在陈瑜掌心写下”5:3:2″的比例。少女的指尖微凉,划过掌纹时像羽毛轻扫,让他一时忘了方才的惊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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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深,茶仓里却灯火通明。
陈瑜反复翻看周康年留下的契约,总觉得哪里不对。条款太优厚了,简直像…诱饵。
“陈大哥!”阿荇气喘吁吁冲进来,”查到了!周掌柜住在悦来客栈天字房,今晚有个戴斗笠的人去找他!”
“周康?”
“对!就是那个衙门主簿!两人在房里吵得很凶,我趴在窗下听见…”阿荇压低声音,”周主簿骂周掌柜吃里扒外,说沈家给了多少好处…”
陈瑜猛地站起。果然是一伙的!
“他们还说了什么?”
“好像提到什么…账本?说原以为在遇劫的账房身上,现在怀疑在…”阿荇突然卡壳,”在…”
“在济民堂?”陈瑜声音发紧。
阿荇重重点头。
陈瑜攥紧契约。一切都说得通了——周康年假借合作之名,实则是来查账本下落的!而原主遇劫那日,很可能去过济民堂…
“阿荇,去请李把头。”他沉声道,”就说…我们要做笔大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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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来客栈的天字号房还亮着灯。
周康年正伏案书写,突然听见窗棂轻响。他警觉地抬头,只见一支羽箭钉在窗框上,箭尾系着张纸条。
展开一看,只有八个字:
“账本在茶仓,子时交换。”
周掌柜脸色阴晴不定,终于吹灭蜡烛,悄然出门。
他刚离开,隔壁房门便无声开启。戴斗笠的周康闪身而入,快速翻检兄长留下的行李,从暗格中摸出封信。
烛光下,信纸上的沈家火漆印赫然在目。
“果然…”周康咬牙,”兄长早就投靠了沈砚…”
他正欲细看,后颈突然一痛!
李铁锚的铁掌如泰山压顶:”周主簿,深夜私拆他人信件,不太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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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时的茶仓静得可怕。
周康年提着灯笼独自前来,刚推开院门,就看见陈瑜坐在石桌旁,面前摆着个黑漆匣子。
“周掌柜果然守约。”
“少废话!”周康年一反白天的儒雅,眼中凶光毕露,”账本交出来,饶你不死!”
陈瑜轻抚漆匣:”沈大公子许了你什么好处?值得追杀一个账房三个月?”
“你懂什么!”周康年逼近一步,”那账本关系着沈家半壁产业!沈墨若得了…”
“兄长!”
一声厉喝打断了他。周康被五花大绑地押进来,身后是持刀的李铁锚和满脸震惊的苏世安父女。
“你们…”周康年面如死灰。
“账本根本不在茶仓。”陈瑜打开空匣子,”我只是想确认,到底是谁在找它。”
苏世安颤巍巍地上前:”周康年!二十年前你出卖太医院同僚,如今又为虎作伥…”
“苏老哥…”周康年突然跪下,”我也是被逼的!沈砚抓了我儿…”
“闭嘴!”周康突然暴起,竟挣脱绳索扑向兄长,”你明明答应过不碰沈家的事!”
混乱中,周康年袖口寒光一闪!
“小心!”
陈瑜还未来得及动作,苏青黛已一个箭步冲上前,药囊中银针疾射!周康年惨叫一声,匕首当啷落地,手腕上赫然钉着三根银针。
李铁锚趁机将两人制服。陈瑜却盯着苏青黛发愣——这丫头的身手,哪像寻常医女?
“看什么看!”苏青黛红着脸瞪他,”针灸认穴是基本功!”
苏世安长叹一声:”罢了…陈小子,你既卷进这事,老夫也不瞒你了。”
他从怀中取出半本残册:”那日你昏迷在济民堂外,身上除了玉佩,还有这半本账册。老夫本打算…”
“爹!”苏青黛急道,”不是说好…”
“账本我可以不要。”陈瑜突然开口,”但有个条件。”
众人愕然。
“我要见沈墨。”
夜风吹得灯笼摇晃,将陈瑜的影子拉得很长。原主的身份、账本的秘密、沈家的内斗…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终于找到了进军广陵的跳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