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密得像筛下来的银线,将润州城笼罩在一片朦胧中。
陈瑜站在漕帮货栈的屋檐下,雨水顺着瓦片滴在他肩头,洇开一片深色的痕迹。货栈深处传来李铁锚粗犷的嗓音,正和几个船老大争论着什么。
“陈公子?”
一个漕工撑着油纸伞跑来,是李铁锚的亲信王二。”李把头让您进去。”
货栈里弥漫着桐油和湿木头的混合气味。李铁锚正对着张泛黄的水路图指指点点,见陈瑜进来,浓眉一挑:”你小子消息倒灵通!洪泽湖的事刚传过来,你就知道了?”
陈瑜心头一跳:”真有疫病?”
“比疫病还糟!”李铁锚拍着地图,”半个月前洪泽湖发了水瘟,芦苇荡全烂了。朱有财那王八蛋,居然敢用瘟区的芦叶包吃食!”
陈瑜倒吸一口凉气。水瘟芦苇——这可比他预想的严重多了!
“李把头,这事得赶紧…”
“已经报官了!”李铁锚冷笑,”朱胖子这回不死也得脱层皮!”
正说着,货栈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阿荇浑身湿透地冲进来,怀里紧紧抱着个油纸包:”陈大哥!苏姑娘让我送来的!”
纸包里是几片泛黄的芦叶,苏青黛用朱砂在上面标了几处红点。陈瑜凑近闻了闻,隐约有股腐臭味。
“果然是水瘟芦苇。”李铁锚嫌恶地后退两步,”苏大夫怎么说?”
阿荇喘着气道:”苏姑娘说,这种芦苇沾了’腐水症’,人吃了轻则腹泻,重则发热。她正在配药,让咱们千万别碰朱记的寒具!”
陈瑜盯着芦叶,一个大胆的计划逐渐成形。
“李把头,能否借我两个生面孔的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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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的雨越下越大。朱记点心铺前,两个漕工打扮的汉子挤进人群,高声嚷嚷:”掌柜的!来二十个寒具!”
朱有财正坐在柜台后拨算盘,闻言抬头,绿豆眼里闪过一丝警惕:”生面孔啊?哪条船上的?”
“广陵来的!”高个漕工拍着胸脯,”刚卸完货,弟兄们饿得慌!”
朱有财脸色稍霁,冲后厨喊道:”快给客人装货!”
矮个漕工趁机凑近柜台:”掌柜的,听说您这寒具特别耐放?我们跑长途的…”
“放心!”朱有财得意地捋着胡须,”洪泽湖的芦叶,三天不软!”
两个漕工对视一眼,高个突然捂着肚子蹲下:”哎哟!肚子疼!”
“怎么了这是?”朱有财慌了。
矮个漕工一把掀开柜台上的寒具:”我兄弟早上还好好的,就吃了你们家寒具!”他猛地扯开一个芦叶包,”大家看!这芦叶都发霉了!”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有人惊呼:”真是洪泽湖的芦叶!那边正闹水瘟呢!”
朱有财面如土色:”胡…胡说!”
“是不是胡说,验验便知!”
清亮的女声穿透雨幕。苏青黛撑着伞站在人群外围,身边是提着药箱的苏世安。老大夫板着脸走到柜台前,取出银针往寒具上一戳——针尖瞬间变黑!
“银针验毒!”有人尖叫,”真有毒!”
场面瞬间失控。买寒具的力工们纷纷呕吐,有人抄起扁担就要砸店。朱有财吓得钻到柜台下,却被高个漕工一把揪出来:”走!见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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润州县衙的公堂上,惊堂木拍得震天响。
“朱有财!你可知罪?”
县令是个干瘦的中年人,此刻气得胡子直翘。堂下跪着瑟瑟发抖的朱有财,旁边站着作证的苏世安和陈瑜。
“大人明鉴!”朱有财磕头如捣蒜,”小的真不知芦叶有问题啊!是洪泽湖的刘老三卖给我的…”
“放屁!”县令甩下一叠文书,”洪泽湖水瘟的告示十天前就贴遍各州!你分明是贪图便宜,罔顾人命!”
陈瑜冷眼旁观。这县令看似公正,实则句句引导——显然早对朱有财不满。想来也是,朱有财平日仗着姐夫是衙门主簿,没少干欺行霸市的事。
“大人!”苏世安突然上前一步,”老朽请求查验朱记库房。若还有水瘟芦叶,必须当众销毁!”
县令点头准了。
当衙役押着朱有财去开库房时,陈瑜悄悄落后几步,与苏青黛耳语:”药准备好了吗?”
少女从药囊取出个小瓷瓶:”按你说的,黄连配甘草,专治腐水症。但真能赶上…”
“放心。”陈瑜望向库房方向,”朱有财囤的芦叶,够全城人用三天了。”
————
黄昏时分,雨停了。润州城中央的广场上,衙役们正将成捆的芦叶投入火堆。黑烟滚滚升起,空气中弥漫着古怪的焦臭味。
苏世安带着几个药童在旁支起大锅,熬煮解毒汤药。陈瑜则指挥漕工们分发特制寒具——用安全芦叶包裹,内掺解毒药材。
“每人限领两个!”阿荇站在箱子上喊,”腹泻发热的,先去苏大夫那儿喝药!”
人群中有个熟悉的身影——赵永丰挤到前排,脸色煞白:”陈…陈公子,给我也来一份…”
陈瑜挑眉:”赵掌柜也吃了朱记寒具?”
“我那败家婆娘买的!”赵永丰哭丧着脸,”现在全家上吐下泻…”
陈瑜递过两个寒具:”用陈皮水送服,可缓解症状。”
赵永丰千恩万谢地走了。苏青黛凑过来,小声道:”你故意的?寒具里多加了一味药。”
“巴豆粉。”陈瑜微笑,”剂量很轻,刚好让他跑三天茅厕。”
苏青黛噗嗤一笑,又赶紧板起脸:”医者仁心,岂能…”
“仁心是对人的。”陈瑜望向火光,”对豺狼,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火堆旁,县令正宣读判词:”…朱有财发配岭南,永不得归!其产业充公…”
人群中爆发出欢呼。陈瑜却注意到,有个戴斗笠的身影悄悄退出人群,往城西去了——看身形,像是朱有财的姐夫,衙门主簿周康。
“还没结束。”他轻声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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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仓里灯火通明。陈瑜正在清点这几日的损失——因朱记寒具事件,码头生意停了三天,少赚了近二两银子。
“陈大哥!”阿荇兴冲冲跑进来,”好消息!永丰粮行的面粉恢复原价了!”
石生递过账本,上面记着新收到的订单:漕帮追加一百个寒具,城东书院的学子订了五十个,连县衙都派人来订了二十个当差粮。
“因祸得福啊。”陈瑜揉了揉太阳穴。
门吱呀一声响,苏青黛提着食盒进来,身后跟着个意想不到的人——李铁锚。
“李把头?”陈瑜连忙起身。
李铁锚大马金刀地坐下,从怀中掏出个布包:”陈小子,老子是来谢你的。”
布包里是块黑黝黝的铁牌,上面刻着”漕”字。
“漕帮的客卿令。”李铁锚正色道,”持此牌可在运河各码头通行,遇到麻烦亮出来,多少管点用。”
陈瑜郑重接过。这可是意外之喜!有了漕帮的正式背书,生意就能往周边城镇拓展了。
“对了。”李铁锚突然压低声音,”周康那老狐狸没找你麻烦吧?”
陈瑜摇头:”暂时没有。”
“小心为上。”李铁锚眯起眼,”那厮在衙门经营多年,亲信不少。朱有财虽倒,但他的关系网还在。”
正说着,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周疤慌慌张张闯进来:”陈公子!广陵来消息了!”
他递过一封皱巴巴的信。陈瑜展开一看,脸色骤变——
“沈家在查三个月前遇劫的账房,悬赏提到了五十两…”
信纸在陈瑜手中微微颤抖。他下意识摸向腰间的玉佩——那枚刻着”沈”字的青玉。
“陈大哥?”阿荇担忧地问,”怎么了?”
“没事。”陈瑜强自镇定,”只是…我们得加快步伐了。”
他望向墙上挂着的水路图,目光落在广陵的位置。原主的身份之谜,或许只有去那里才能解开。但眼下,他必须先巩固润州的基业。
“阿荇,明天开始,我们推出新包装——双层芦叶夹桐油纸,彻底杜绝受潮可能。”
“成本会不会太高?”苏青黛问。
“所以要涨价。”陈瑜指向账本,”一个卖五文,但保证五日不软。走高端路线。”
李铁锚哈哈大笑:”你小子,真是天生的奸商!”
夜风拂过窗棂,吹得油灯忽明忽暗。陈瑜望着墙上晃动的影子,思绪万千。朱有财虽倒,但商场如战场,更大的挑战或许还在后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