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仓的清晨是从石生的算盘声开始的。
清脆的珠子碰撞声像某种奇特的晨钟,将陈瑜从睡梦中唤醒。他披衣起身,看见孩子已经坐在窗边的矮桌前,正对照着账本练习计数。晨光透过窗棂,在他单薄的肩膀上投下细密的光斑。
“这么早?”陈瑜揉了揉眼睛。
石生抬头,腼腆地笑了笑,比划了几个手势——这是他们约定好的暗号,意思是”阿荇去码头了”。
陈瑜蹲下来检查孩子的功课。账本上密密麻麻记着这几日的收支,虽然字迹歪扭,但数目丝毫不差。最让他惊讶的是最后一页——石生竟然用炭笔画了个简易的仓库布局图,连货架间距都标得清清楚楚。
“天才…”陈瑜轻声感叹。
门外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阿荇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怀里抱着个油纸包:”陈大哥!出事了!”
纸包里是三个发黑的寒具,表面长满了霉斑。
“今早刚送到码头的货,还没开箱就成这样了!”阿荇急得直跺脚,”李把头说要是再出问题,就…”
陈瑜掰开寒具检查,眉头越皱越紧。这批货用的是新做的石灰防潮箱,照理说不该霉变得这么快。他凑近闻了闻,突然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酸味。
“这不是受潮。”他沉声道,”面粉被人动了手脚。”
————
济民堂的后院飘着浓重的药香。苏青黛正在翻晒陈皮,见陈瑜匆匆进来,手里的竹筛差点打翻。
“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陈瑜将霉变寒具放在石桌上:”帮我看看,这是什么霉?”
苏青黛用银针挑了点霉菌,放在鼻前轻嗅,又碾开观察颜色:”怪了…这不是寻常霉变,倒像是…”
她突然转身跑进药房,片刻后捧着一本发黄的册子回来:”《食毒辨疑》里记载过,南诏有种’黑曲霉’,遇石灰反而长得更旺。”
“朱有财!”陈瑜一拳砸在桌上。
苏青黛按住他颤抖的手:”有证据吗?”
“面粉是从’永丰粮行’新进的,那家掌柜和朱有财是连襟。”陈瑜深吸一口气,”我早该想到…”
“现在怎么办?漕帮那边…”
“李把头只给了半天时间查证。”陈瑜苦笑,”若给不出交代,茶仓就得收回去。”
苏青黛咬了咬嘴唇,突然解下围裙:”走,去粮行!”
————
永丰粮行的柜台高得离谱,仿佛故意要让人仰视。掌柜赵永丰正拨着算盘,见二人进门,眼皮都不抬一下:”买什么?”
“赵掌柜。”陈瑜将一袋面粉拍在柜台上,”前日买的二十斤面,掺了东西吧?”
赵永丰这才抬头,三角眼里闪着精光:”后生可别乱说,永丰的货向来干净。”
“是吗?”苏青黛突然从药囊取出银针,插入面粉袋,”那这针上的黑渍是什么?”
银针迅速变黑,赵永丰脸色骤变:”小丫头片子懂什么!那是面里的麸皮!”
“麸皮会让银针发黑?”苏青黛冷笑,”《大夏药典》明载,银遇南诏黑曲霉则黑——赵掌柜,私藏番邦禁物是什么罪,您清楚吧?”
陈瑜心头一震。这丫头竟敢扯虎皮做大旗!《大夏药典》哪有什么黑曲霉的记载?
但效果立竿见影——赵永丰的额头渗出冷汗,手指无意识地搓着算盘珠:”你…你们想怎样?”
“很简单。”陈瑜趁势而上,”写个认错书,说明是朱有财指使的,我们便当这事没发生过。”
“放屁!”赵永丰突然暴起,”老子跟朱有财不熟!”
正僵持间,粮行后门吱呀一响,一个熟悉的身影晃了进来——疤脸汉子拎着酒壶,醉醺醺地嚷道:”姐夫!再来坛’醉仙春’!”
空气瞬间凝固。
疤脸看清屋内情形,酒醒了大半,转身就要跑。陈瑜一个箭步拦住去路:”这位兄弟,好面熟啊。”
“认…认错人了!”
“是吗?”苏青黛突然从药囊掏出个小瓷瓶,”那这’三日断肠散’的解药,想必你也不需要了?”
疤脸吓得面如土色:”什么断肠…我…我就是来打酒的!”
赵永丰见事情败露,突然从柜台下抽出根铜勺,恶狠狠道:”两个小崽子找死!”
铜勺带着风声朝陈瑜头顶砸来!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影从门外闪入,铁钳般的大手稳稳架住铜勺——李铁锚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络腮胡下的嘴角咧出个狰狞的笑:”赵掌柜,好大的威风啊?”
赵永丰腿一软,铜勺当啷落地:”李…李把头…”
————
黄昏的漕帮货栈前,一场好戏正在上演。
赵永丰和疤脸被捆得像粽子似的跪在地上,面前摆着霉变面粉和那把铜勺。李铁锚拎着根皮鞭,在两人面前来回踱步。
“朱有财呢?”
“跑…跑了…”疤脸哭丧着脸,”说去广陵避避风头…”
陈瑜站在一旁,心里明镜似的——朱有财定是听到风声躲起来了。不过经此一役,至少短时间内这厮不敢再使绊子。
“陈小子。”李铁锚突然转头,”这俩货怎么处置?送官还是…”他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赵永丰吓得直磕头:”陈公子饶命!小的愿赔钱!十倍赔偿!”
“二十倍!”疤脸赶紧补充。
陈瑜佯装沉思,实则心里乐开了花。他本就没打算赶尽杀绝——经商讲究和气生财,与其结死仇,不如…
“这样吧。”他慢条斯理地说,”赵掌柜按市价供我三个月面粉,质量若有半点问题…”
“不敢不敢!”
“至于这位兄弟。”陈瑜看向疤脸,”听说你姐夫在广陵有门路?”
疤脸一愣:”是…是有些亲戚…”
“正好我打算拓展广陵市场。”陈瑜微笑,”不如你去做个向导?工钱按市价算。”
李铁锚瞪大眼睛:”你小子疯啦?用仇人做事?”
“李把头明鉴。”陈瑜拱手,”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这句话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李铁锚琢磨半晌,突然哈哈大笑:”好个’永远的利益’!陈小子,你他娘的是个人才!”
————
夜色渐深,茶仓里却灯火通明。
陈瑜正在清点今天的”战利品”——赵永丰不仅签了低价供粮的契约,还”自愿”赔偿了五两银子。
“这下作坊的本钱有了。”他掂了掂钱袋,”阿荇,明天去雇两个帮工。”
阿荇正教石生写字,闻言抬头:”还雇人?朱有财万一再…”
“他至少三个月不敢露面。”陈瑜胸有成竹,”趁这空档,我们要把生意做大。”
门吱呀一声响,苏青黛提着食盒进来,身后还跟着个意想不到的人——苏世安。
老大夫板着脸,目光却在茶仓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那些崭新的防潮箱上。
“爹说…要来看看。”苏青黛小声解释。
陈瑜连忙起身:”苏大夫,您坐。”
苏世安哼了一声,却从袖中掏出个布包:”拿着。”
布包里是几本手抄册子,封皮上工整地写着《食药同源录》《江南物产志》。陈瑜翻开一看,竟是各种食材与药材的配伍禁忌,还有润州周边物产的详细记载。
“这…”
“青黛说你打算做药膳。”苏世安别过脸,”别吃死人,坏我济民堂名声。”
陈瑜心头一暖。这倔老头嘴上不饶人,却把毕生经验都拿出来了。
“苏大夫,我想聘您做顾问。”
“什么问不问的!”
“每月一两银子顾问费。”
苏世安的骂声戛然而止。一两银子相当于千文钱,对拮据的济民堂不是小数目。
“……胡闹!”老大夫的呵斥明显底气不足。
苏青黛抿嘴偷笑,从食盒端出几样小菜:”先吃饭吧。爹特意让厨房加了肉。”
石生乖巧地摆好碗筷,阿荇则献宝似的捧出账本:”苏爷爷您看,这是我记的账!”
烛光下,五人围坐一桌,竟有了几分家的温馨。陈瑜夹了块卤肉给石生,忽然想起什么:”对了,阿荇明天去趟书肆,买本《大夏律》回来。”
“啊?那么厚的书?”
“得学学经商律法。”陈瑜看向窗外的月色,”朱有财虽然暂时退却,但商场如战场,下次未必这么走运。”
苏世安突然放下酒杯:”小子,你腰间那块玉佩…从哪来的?”
陈瑜低头——不知何时,织纹腰带里滑出半块青玉,在烛光下泛着莹润的光。这是他穿越时就戴着的,一直以为是普通饰物。
“这…家传的。”
苏世安眯起眼:”扯谎。那是广陵沈家的标记,老夫年轻时见过。”
陈瑜心跳漏了一拍。广陵沈家?李铁锚说的那个遇劫的盐商?
“爹!”苏青黛突然打断,”肉都凉了。”
老大夫哼了一声,没再追问。但陈瑜知道,关于这具身体原主的秘密,恐怕瞒不了多久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