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了,谁会信?”她的笑比案上的冷茶还苦,“一个农家长大的女孩,说自己是官宦之后?只会被人当作疯子。”
殿外的风卷着碎叶扑进来,吹得账册哗哗翻页。
萧承煜喉结动了动,刚要说话,后廊突然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那声音轻得像猫爪挠地,却让苏念棠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七年来在市井讨生活,她早练出了听风辨雨的本事。
“谁?”她猛地站起,撞得檀木架发出闷响。
阴影里转出个人来。
萧明远的月白锦袍沾着墙灰,腰间的和田玉坠子晃得人眼晕。
他手里攥着个黄铜火折子,另一只手正往怀里塞本账册,见被发现,脸上闪过片刻慌乱,很快又堆起笑:“念棠姑娘,承煜兄,我听说太后让查旧档,特来……”
“你袖子里是什么?”苏念棠盯着他鼓囊囊的袖管。
萧明远的笑容僵在嘴角。
他突然暴起,挥着火折子朝最近的账册砸去。
火星溅在纸页上,腾地燃起一簇火苗。
苏念棠惊呼一声扑过去,却被萧承煜拦腰拽到身后。
“护着念棠。”他低喝一声,甲胄相撞的脆响里,人已如离弦之箭冲了过去。
变故来得太快。
直到“砰”的一声闷响——萧明远被按在檀木架上,火折子“当啷”落地,苏念棠才发现自己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萧公子这是做什么?”萧承煜的声音像浸了冰的刀,他扣住萧明远的手腕,指腹压在腕骨间的麻筋上,“私闯户部旧档库,还意图纵火?”
萧明远疼得额头冒汗,却突然笑了:“侯爷现在才明白?当年那出戏,也是我叔叔替您‘分忧’呢。”他歪头看向苏念棠,眼里闪着阴鸷的光,“要不是你娘那本破账簿,谁能想到个农家女会是顾尚书的种?您当那狐媚子的罪名是平白来的?”
苏念棠的太阳穴突突直跳。
七年前那盆扣在她头上的脏水突然有了形状——是萧明远的叔叔,那个总跟在萧承煜身后喊“末将愿为侯爷赴死”的副将,是他买通稳婆说阿灼不足月,是他指使人在侯府散布谣言,是他……
“够了。”萧承煜的指节泛着青白,他松开手,后退半步,仿佛碰到什么脏东西,“带下去。”
护卫拖着萧明远往外走时,他还在笑:“侯爷,您以为当年顾小姐的死真那么干净?要不是怕她查到……”
“闭嘴!”萧承煜的佩刀“呛啷”出鞘,刀刃擦着萧明远的耳际钉进门框。
木屑飞溅中,萧明远终于闭了嘴,被拖得踉跄着出了门。
殿内重归寂静。
苏念棠望着那把嵌在门框里的刀,忽然想起阿灼昨天说的话:“娘亲,糖画爹爹的刀鞘上有缺口,是为了保护人吗?”
“念棠。”萧承煜转身时,眼底像压着座要化的雪山,“当年是我错了。现在,我能弥补吗?”
她望着他。
晨光从窗棂漏进来,在他脸上割出明暗的线。
七年前那个冷硬的将军,现在会蹲在棠梨斋门口等她收摊,会让人把马厩改成点心作坊,会在阿灼发烧时翻遍整个京都找冰。
可七年前的暴雨、巷口的白眼、阿灼饿到啃馒头渣时的哭声,又该拿什么弥补?
“娘亲!”
殿外突然传来脆生生的唤声。
阿灼举着个油纸包冲进来,发梢沾着晨露:“小翠姐姐说你没吃早饭,让我送糖蒸酥酪!”他跑到苏念棠跟前,仰起脸时,发间别着朵半开的棠梨花——和她耳后那朵一模一样。
苏念棠蹲下身,把孩子搂进怀里。
阿灼的小胳膊圈住她脖子,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耳边:“娘亲,糖画爹爹的眼睛红红的,像阿灼偷吃蜜饯被您发现时那样。”
她抬头。
萧承煜正站在窗边,目光落在她和阿灼交叠的影子上。
窗外的棠梨花开得正好,粉白的花瓣落了他肩头一片,像落了层温柔的雪。
深夜的“棠梨斋”飘着新刷的桐油味。
阿灼踮着脚挂新招牌,小短手够不着,急得直蹦:“娘亲,再高一点!”苏念棠扶着梯子,仰头看他把“棠”字的最后一笔描红。
灯笼光里,“棠梨斋”三个大字泛着暖黄,比从前那面被泼了脏水的旧招牌亮堂得多。
“阿灼,下来喝枣泥羹。”她笑着喊。
“等等!”阿灼突然指着巷口,“有马蹄声!”
得得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在店门前停住。
苏念棠望着那团被夜色裹着的黑影,摸了摸耳后的棠梨花——明天,该给萧承煜留块新做的枣泥酥吗?
户部旧档库的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时,苏念棠的指尖还沾着昨夜新刷桐油的气味。
萧承煜的玄色大氅扫过积灰的砖地,带起几缕浮尘,在透进窗棂的晨光里飘成金粉:“前日整理先皇旧谕,发现这库里压着二十年前的户曹底册。”他侧过身,喉结动了动,“我让人清了三天。”
霉味混着纸页陈香扑面而来。
苏念棠望着整面墙的檀木架,每一格都码着半人高的账簿,封皮上的朱批因年久而晕开,像团团暗红的血。
她摸向最近的一本,指尖刚触到泛黄的纸边,突然顿住——那字迹太熟悉了,和阿灼描红本上的“棠”字起笔如出一辙。
“念棠?”萧承煜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紧绷。
她没应声,颤抖着抽下那本账册。
封皮“啪”地落在案上,震得积灰簌簌往下掉。
第三页的墨迹突然撞进眼底:“顾尚书遗孤安置事宜——幼女顾棠,年方三,乳名阿棠,眉心有朱砂痣……”
“朱砂痣。”苏念棠的手指抚过自己左眉骨,那里有粒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红痣。
七年来她总以为是胎记,此刻却像被火烫了般缩回手。
账簿继续往下写:“人牙子王二嫂领银二十两,着送扬州府青阳县苏家村……”
“原来……”她的声音哑得像破了的瓷碗,“我真的是顾家的女儿。”
案角的茶盏被碰得叮当响,是萧承煜的手在抖。
他望着她泛红的眼尾,忽然想起七年前那个暴雨夜——她浑身湿透跪在侯府门前,怀里的襁褓裹着阿灼,说自己是替他疗伤的农女,却被他当作白月光的替身。
“那你为何当年不说?”他的声音低得像叹息。
苏念棠抬头,眼底浮起冷笑:“我说了,谁会信?一个农家长大的丫头,说自己是官宦之后?”她想起被泼脏水的旧招牌,想起阿灼饿到啃馒头渣时,街坊指着她脊梁骨骂“狐媚子”——那些人连她卖的枣泥酥都要吐在地上,怎会信她的“疯话”?
日头爬上东墙时,窗外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萧承煜的耳尖动了动,刚要出声提醒,就见苏念棠突然攥紧账簿:“这页……被撕过!”她指着账册边缘参差不齐的毛边,“后面应该还有顾府被抄家的记录!”
“砰!”
档案库的后窗“哗啦”一声被撞开。
萧明远裹着灰扑扑的粗布短打滚进来,发间沾着草屑,左手还攥着个油布包。
他抬头看见案前的两人,瞳孔骤缩,转身就往檀木架后躲——可那油布包没攥紧,几截带火星的火折子“叮叮当当”掉了一地。
“萧明远?”萧承煜的声音冷得像腊月的刀。
那人大笑起来,边笑边往怀里摸:“侯爷好记性!我就是来送这些老账册下地狱的——”他掏出个火折子“刺啦”擦燃,“你以为当年顾夫人藏的账簿能留到现在?做梦!”
“住手!”苏念棠扑过去要抢,却被萧承煜一把拽到身后。
火折子的红光映着萧明远扭曲的脸,他挥着火折子就要往最近的账簿上按——
“苏姐姐!”
脆生生的唤声惊得火折子“啪”地落地。
小翠提着蓝布茶篮站在门口,发辫上的红绒花被穿堂风掀得乱颤。
她望着满地狼藉,手一抖,茶盏“当啷”摔碎在砖地:“你、你要烧东西!”
萧明远骂了句脏话,抬脚就要去踩火折子。
萧承煜已经抽出腰间软剑,寒光掠过他的手腕,“叮”地挑开火折子。
几乎同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护卫队长带着人冲进来,铁锁“哗啦”套住萧明远的脖子。
“你们抓不住我的!”萧明远被按在地上,脖颈青筋暴起,“当年是我叔叔奉令构陷,就为了不让这丫头接近侯府——要不是顾夫人临死前把账簿塞给她奶娘,侯爷哪能查到我们!”他突然抬头盯着苏念棠,“你娘早知道会有今天,所以才给你取名‘棠’,让你带着账簿等——”
“押下去。”萧承煜的声音像浸了冰,直到护卫拖走萧明远,他才转身看向苏念棠。
她还攥着那本账簿,指节发白,眼尾的泪痣被泪水泡得发红。
“念棠。”他伸手想去碰她的肩,又在半空中停住,“当年是我错了。现在……我能弥补吗?”
窗外的风卷着棠梨花瓣扑进来,落在账簿的“顾棠”二字上。
苏念棠望着他眼底的裂痕——那是七年前她抱着阿灼离开时,他亲手凿开的。
可此刻,那裂痕里漫出的光,像极了阿灼第一次喊“娘亲”时,灶膛里跳动的火苗。
“阿灼该放学了。”她突然说,指尖轻轻拂过账簿上的“顾棠”,“他昨天说想吃新做的枣泥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