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阿灼就捧着青瓷粥碗推开了苏念棠的房门。
瓷碗边沿还凝着层薄白的雾气,混着米粥的甜香漫进屋里时,苏念棠刚好从床上坐起——她昨夜几乎没合眼,匣底那枚”顾”字朱印总在眼前晃,像团烧得不太旺的炭火,在她心口一明一暗地灼着。
“娘亲,刘婶子说宫里头的黄公公天没亮就来了。”阿灼把粥碗搁在炕桌上,小手扒着她的衣袖晃了晃,”他说太后要办春日御膳比试,让你去跟那些夫人小姐带的厨娘比点心。”孩子的眼睛亮得像浸了晨露的星子,可眉梢却拧着小疙瘩,”会不会有人欺负你?
我要跟着去。”
苏念棠摸了摸他发顶翘起的软毛。
这孩子从会说话起就爱跟着她守夜做点心,鼻尖比猫还灵,去年隔壁王屠户家的酱肉被老鼠啃了,就是他先嗅出霉味的。”阿灼想去看宫里头的琉璃瓦?”她故意逗他,手指却悄悄攥紧了被窝里的玉牌——那是昨夜她从西墙砖下挖出来的,羊脂玉底被岁月磨得温润,刻着的”顾”字却锋利得硌手。
“才不是。”阿灼扁扁嘴,从怀里掏出个用粗布包着的小陶瓶,”我把你新制的桂花蜜装好了,要是有人使坏……”他忽然顿住,黑葡萄似的眼睛眨了眨,”我帮娘亲看火,帮娘亲递蒸笼,好不好?”
苏念棠喉头发酸。
七年前她抱着襁褓里的阿灼流落街头,是这孩子第一次在寒夜里攥住她冻僵的手,奶声奶气说”阿灼给娘亲捂手”;如今他才七岁,却早把”护着娘亲”刻进了骨血里。
她低头抿了口粥,温软的米浆熨着发紧的喉咙:”成,你跟去,但得乖乖待在偏殿,不许乱跑。”
阿灼立刻笑出个小梨涡,转身去翻衣柜找她最素净的月白衫子。
院外传来马蹄声时,苏念棠刚系好最后一粒盘扣。
萧承煜站在青石板上,玄色披风被晨风吹得翻卷,手里牵着匹油光水滑的枣红马,马后还跟着辆蒙着锦缎的马车。”我让人备了车。”他声音发紧,像是怕她拒绝,”宫里的路绕,你带着阿灼……”
“萧侯。”苏念棠打断他,手指轻轻抚过阿灼替她别在鬓角的棠梨枝,”当年我被人指着脊梁骨骂狐媚子时,侯府的马车没停在我破屋门口;如今要查身世,也用不着侯府的车。”她弯腰抱起阿灼,转身往巷口走,晨露打湿了鞋尖,”阿灼,咱们坐刘婶子的板车去,好不好?”
阿灼重重点头,小胳膊圈住她脖子:”板车有糖画爷爷给的枣泥饼香!”
萧承煜望着那两道渐渐模糊的背影,喉结动了动,到底没追上去。
他摸出袖中那枚羊脂玉佩——阿灼昨夜里塞给他的,说”爹爹戴这个,就能找到娘亲的味道”。
风卷着棠梨花香扑来,他突然想起七年前那个暴雨夜,他浑身是血地撞进破庙,是个裹着粗布衫的姑娘咬着牙给他拔箭,说”我家阿灼要是疼了,也得咬着牙不哭”。
宫城的朱门在晨雾里缓缓打开时,苏念棠的掌心已经沁了薄汗。
阿灼贴在她耳边轻声数着门槛:”一、二、三……娘亲,比咱们的灶房多好多门槛。”她低头冲他笑,却在抬眼时撞进御膳房的热闹里——十二张红漆案几摆成半圆,案前站着的厨娘个个穿着绫罗,腕子上的金镯子碰得叮当响。
“哟,这是谁家的?”右边穿墨绿褙子的胖厨娘斜眼扫过来,”瞧这衣裳料子,怕不是东市卖炊饼的?”周围响起轻笑,有个穿月白纱裙的姑娘掩着帕子:”太后要尝的是金枝玉叶的手艺,市井里的枣泥酥也配来献丑?”
苏念棠没说话。
她把带来的木匣轻轻搁在最角落的案几上,打开来:第一层是晒得半干的棠梨花,带着晨露的淡粉;第二层是熬得透亮的枣泥,用蜂蜡封着口;最底下是新磨的糯米粉,白得像落了层雪。
阿灼蹲在她脚边,把小陶瓶里的桂花蜜慢慢倒进瓷碗,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蜜色在碗里流转,像淌着一溪熔金。
“比试开始。”司礼监的公公尖着嗓子喊了声。
苏念棠的手在糯米粉里一抄,指缝间就筛出细雪般的粉来。
她往粉里加温水,揉面的手法轻得像哄睡阿灼,面团在掌心转着圈,渐渐成了温软的白玉。
阿灼踮脚递来棠梨花,她取最嫩的花瓣浸在温水里,等花汁把水染成浅粉,才慢慢兑进面团。
蒸锅里的水开始冒细泡时,她捏起小团面,在掌心搓成圆,用木模一压——是朵半开的棠梨,花瓣边缘还留着指尖的温度。
“这算什么?”胖厨娘把自己做的金丝酥摔在案上,”我家夫人说了,太后最爱松仁的香,你这花啊蜜的,酸叽叽的!”
苏念棠没抬头。
她盯着蒸笼里的白气,等那层雾气慢慢散了,才揭开盖子——十二块棠梨花露糕静静躺着,半透明的粉里裹着嫩黄的花蕊,像十二颗沾了晨露的明珠。
太后来的时候,御膳房突然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开的轻响。
老太后扶着宫女的手,银簪上的东珠晃着细碎的光,她扫过一圈案几,最后停在苏念棠的蒸笼前:”这是……”
“回太后,棠梨花露糕。”苏念棠捧着瓷盘跪下,阿灼悄悄攥住她的裙角。
太后用银叉挑了块送进口中。
她的眉峰突然一挑,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腕间的翡翠镯子——那是当年顾夫人送她的,说”等棠儿及笄,我带她来给您敬茶”。”甜而不腻,清而不寡……”太后盯着苏念棠的眼睛,声音忽然发颤,”你……可识得顾家的缠枝莲纹玉牌?”
苏念棠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想起匣底那张残页,想起信里”糖霜罐子”的字样,喉间像塞了团浸了蜜的棉花:”民女……好像见过。”
变故就发生在这时候。
阿灼突然皱起鼻子,小身子猛地往苏念棠怀里钻:”娘亲,有苦味儿!”苏念棠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方才还站在廊下的侍女不知何时绕到了蒸笼后,袖口沾着些暗黄的粉末。
她猛地掀翻蒸笼,一块糕点”啪”地摔在地上,裂开的断面里,几星暗黄的粉末正泛着冷光。
“大胆!”司礼监公公的声音都变了调,”竟敢在太后跟前投毒!”
侍女”扑通”跪下,哭哭啼啼地招了:”是萧明远萧公子让奴婢做的,他说……说这女子要是赢了,定北侯就要翻旧账……”
太后的指节捏得泛白,东珠在鬓边乱颤:”传旨,着大理寺即刻拿下萧明远!”她转头看向萧承煜,”承煜,你不是说要查户部旧档?
今日便去。”
苏念棠站在御膳房门口,看着阳光透过琉璃瓦落在颈间的玉牌上。”顾”字在光里泛着暖红,像团终于烧起来的火。
阿灼仰起脸,把方才藏在兜里的棠梨花别在她耳后:”娘亲,咱们要找到糖霜罐子了吗?”
她摸摸孩子的头,望向宫墙那边——户部旧档库的飞檐在晨雾里若隐若现,尘封多年的账册堆在檀木架上,纸页间的霉味混着墨香,正等着被人一一翻起。
户部旧档库的朱漆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时,苏念棠的指尖还残留着御膳房蒸笼的余温。
霉味混着陈墨香扑面而来,她望着满架堆叠的账册,喉间像塞了团浸了水的棉絮——七年前被人推落水塘时,她也是这样喘不上气,只不过那时怀里还护着个尚在襁褓的小阿灼。
“从顾尚书那年间的档开始。”萧承煜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惯常的沉肃,却比往日轻了些。
他抬手时,甲胄上的鳞片在冷光里泛着暗黄,那是昨日在御膳房替她挡落的蒸笼碎片划的。
苏念棠蹲下身,指尖拂过最下层的檀木架。
账册封皮的棉纸脆得像枯叶,她刚掀开第一本,就被簌簌落下的纸屑迷了眼。
“这里。”萧承煜突然俯身,他的影子罩住她,指节点在某本账册的边角,“顾氏抄家那年的流水。”
她的手开始抖。
泛黄的纸页在指下发出细响,当“顾尚书遗孤安置事宜”几个墨字跳入眼帘时,她听见自己喉咙里溢出一声破碎的轻呼。
阿灼周岁时她在破庙墙根捡到的残页、糖霜罐底压着的半封旧信、太后腕间那只翡翠镯子——所有零散的碎片突然拼出完整的轮廓。
“原、原来……”她的指甲抠进账册边缘,“我真的是顾家的女儿。”
墨迹未干的字迹在眼前模糊成一片,她看见七岁那年被人贩子攥住手腕时的槐树,看见养母把糖人塞给她时粗糙的掌心,看见萧府门房用扫帚戳她后背骂“狐媚子”时扬起的尘土。
原来那些模糊的“好像见过”的记忆不是错觉,原来她不是无根的浮萍,是顾尚书膝下被人贩子割断的枝桠。
“那你为何当年不说?”
萧承煜的声音像颗石子投入深潭。
他不知何时蹲在她身侧,玄色蟒袍沾了些霉灰,眼尾的细纹里凝着化不开的暗。
苏念棠望着他,突然想起七年前那个暴雨夜。
她浑身湿透跪在侯府前,怀里的阿灼烧得滚烫,她拽住他的甲胄说“我没有攀附,阿灼是你的孩子”,他却甩袖冷笑:“顾小姐故去时说最厌替身,你也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