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苏念棠推开门栓的手忽然顿住。
青石板上停着辆朱漆描金的马车,车厢两侧垂着定北侯府的鎏金云纹幡,车辕上堆着整袋整袋的雪面,蜜罐在晨光里泛着琥珀色的光,连那套锃亮的铜锅铜铲都还沾着新铸的油腥气。
最顶上压着块红绸,上面歪歪扭扭写着”阿灼监工”四个墨字——是她儿子的笔迹。
“苏娘子早。”车边小厮见她出来,立刻捧上封烫金信笺,”侯爷说侯府东角的马厩昨儿拆了,连夜改建成作坊,灶头砌的是您惯用的方口,风箱装了三个,连储糖的陶瓮都按您铺里那口量着烧的。”
苏念棠指尖发颤,信笺上萧承煜的字迹力透纸背:”昨日见棠梨斋糖画断了,便想给念棠砌个不断糖的灶。”墨迹未干,还带着松烟墨的苦香。
她抬头望向东边——侯府的飞檐在雾里若隐若现,隐约能听见斧凿声,想来工人们还在赶工。
“娘亲娘亲!”阿灼穿着小短衫从里屋跑出来,发间歪别着朵棠梨花,”是糖画爹爹送的吗?
我要去看新作坊!”他拽着苏念棠的围裙角往马车边蹭,小拇指还沾着夜里偷吃的芝麻糖,”我要在灶台上画小老虎,还要在储糖罐上刻阿灼的名字!”
苏念棠蹲下来,替他理了理被晨露打湿的额发:”阿灼,那是侯府的地方……”
“可糖画爹爹说给阿灼玩的!”阿灼仰起脸,眼睛亮得像星子,”他昨天夜里蹲在咱们门口,我透过窗户看见他在本子上画图纸,画了好多好多小点心,还有阿灼睡在面案旁的样子!”
苏念棠心口一热。
七年前萧承煜也是这样,披着染血的甲胄蹲在她草屋门口,等她煎完最后一炉枣泥酥;七年后他换了身玄色锦袍,却还是用最笨的法子,把心意堆在她眼前——不是珠钗,不是宅院,是她揉了七年的面、熬了七年的糖。
“走。”她握住阿灼的手,掌心被孩子的温度焐得发烫,”去看看侯爷的马厩能改成什么样。”
两人刚转过街角,就听见王氏的尖嗓子从松月楼飘来:”各位东家瞧瞧!
定北侯给个卖点心的庶民建作坊,这算什么规矩?
往后咱们这些正经生意人还怎么做?”
松月楼前围了一圈人,王氏叉着腰站在台阶上,手里举着张联名状,指节捏得发白:”她苏念棠算什么?
不过是个乡下来的野妇,仗着会哄孩子就勾得侯爷……”
“王娘子这话说得可不对。”张掌柜从茶棚里走出来,手里端着碗刚沏的碧螺春,”上个月我茶楼办诗会,苏娘子做的桂花糕被各位夫人抢着要,连长公主都赏了块锦帕。
这叫手艺,不叫勾人。”
“就是!”卖糖葫芦的老孙头晃了晃糖葫芦串,”前儿我见苏娘子给隔壁瞎眼阿婆送糖画,分文不取,这叫人心,不叫攀附!”
人群里响起零星的应和。
王氏的脸涨得像猪肝,联名状被她揉得皱巴巴:”你们……你们等着!
我这就去府衙递状子!”她甩着帕子跑远,绣金牡丹的裙角扫过地上的糖渣。
“苏娘子。”张掌柜把茶碗递给她,”别理那疯婆子,咱们京都人最看不得欺负手艺人的。”
苏念棠眼眶发酸,刚要道谢,就听见马蹄声由远及近。
萧承煜的玄色战马踏碎晨雾,他穿着未卸甲的银鳞铠,腰间棠梨玉佩撞在甲片上,叮当作响。
身后跟着二十个带刀护卫,将松月楼前的人群轻轻推开条道。
他在苏念棠面前勒住马,俯身将个锦盒放在她怀里:”作坊钥匙。”
“侯爷这是……”
“定北侯府的作坊,自然要给最会做点心的人。”他声音里带着晨露的凉,目光却烫得苏念棠不敢抬头,”往后棠梨斋若缺什么,报我的名字。”
人群里响起抽气声。
王氏的联名状”啪”地掉在地上,她躲在松月楼门后,指甲几乎掐进门框里。
阿灼拽了拽萧承煜的甲带:”糖画爹爹,我能在作坊里养只小花猫吗?
抓老鼠的那种!”
“随阿灼高兴。”萧承煜低头,冰甲下的手指轻轻碰了碰阿灼发间的棠梨花,”只要你娘亲答应。”
苏念棠捏着钥匙,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渗进骨头里。
她忽然想起七年前,也是这样的晨光里,萧承煜的副将萧明远捏着她的手按在”勾引军将”的供状上,说:”侯府的白月光最恨替身,你也配?”
可现在,他给她的不是供状,是钥匙;不是辱骂,是撑腰。
作坊的门在黄昏时被推开。
苏念棠站在新砌的灶前,铜锅映着她的脸,模糊得像面旧镜子。
阿灼趴在储糖罐上画小老虎,尾巴尖还沾着糖霜。
风箱”呼嗒呼嗒”响着,新烧的灶火舔着锅底,散着松木香——和她小时候在顾府后厨闻到的一样。
“娘亲,这个锅比咱们铺里的大!”阿灼踮脚够着锅盖,”以后能做十人份的枣泥酥啦!”
“阿灼先去吃碗酒酿圆子。”苏念棠揉着面,面团在她掌下慢慢起筋,”厨房热,别烫着。”
阿灼蹦蹦跳跳跑出去,门帘晃了晃,漏进半轮月亮。
苏念棠的手忽然顿住——面团里埋着块残糖,是半朵没完成的棠梨花,和她木匣里的那半块严丝合缝。
“是萧承煜放的。”她轻声说,像是说给风听。
夜风掀起案头的点心册子,泛黄的纸页”哗哗”翻到最后一页,那里夹着张纸条,墨迹被眼泪晕开的”颜”字还在渗着水。
窗外传来打更声,梆子响了三下,阿灼的鼾声从里屋传来,像只小奶猫。
烛火突然晃了晃。
苏念棠抬头,看见窗纸上投着个影子——是个女人的轮廓,穿着月白衫子,发间别着棠梨花。
她的手悬在半空,像是要去碰什么,又像是要推开什么。
“阿娘?”她轻声唤,眼泪滴在面团上,洇出个小坑。
烛火”啪”地灭了。
黑暗里,苏念棠听见自己心跳如鼓。
她摸索着去摸火折子,指尖却碰到块凉丝丝的东西——是阿灼落在案头的糖画,半朵棠梨,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像极了记忆里那个男人的眼睛。
苏念棠是被冷汗浸醒的。
梦里那幅画面太清晰了——月洞门边垂着串水晶帘,碎光落在青石板上,扎着双螺髻的小女孩蹲在廊下,竹篾子在石板上画糖画,金红色的糖浆拉出半朵棠梨。
她仰起脸时,看见穿玄色云纹锦袍的男子弯着腰,指节分明的手握着她的小手:”糖画要趁热吃,凉了就脆得硌牙。”
“阿爹!”她在梦里喊,可男子的脸突然模糊成一片雾,水晶帘”哗啦”坠地,碎成满地星光。
苏念棠猛地坐起,额角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进衣领。
里屋阿灼的小鼾声还在均匀起伏,窗纸泛着青灰,天快亮了。
她摸过床头的粗布包袱,这是七年前被赶出侯府时,唯一带走的母亲遗物——褪色的蓝布裹着半块残玉、几枚铜钱,还有件婴儿穿的月白小衣,边角绣着朵棠梨花。
手指触到衣料的瞬间,她顿住了。
那朵绣纹不是普通农家绣娘能绣的。
丝线是极细的缠金线,花瓣脉络用的是”乱针绣”,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转折,连花蕊都分着深浅两色。
她从前在王家庄替绣娘打下手,见过最巧的绣娘也只敢用平针绣牡丹,这样的手艺…怕只有官宦人家的绣房才做得出来。
“阿灼他爹…”她喉头发紧,突然想起昨夜作坊里那块残糖,和木匣里的半块严丝合缝。
萧承煜总说阿灼像他,可这绣纹,分明和阿灼颈后的红痣形状如出一辙。
“娘亲?”阿灼揉着眼睛从里屋钻出来,发顶翘起撮呆毛,”你怎么把包袱翻出来了?”
苏念棠手忙脚乱把小衣塞回包袱,勉强笑道:”今日要去城郊采新蜜,阿灼要不要跟娘亲去?”
“要!”阿灼立刻来了精神,蹬着小布鞋去拿竹篮,”我帮娘亲提蜜罐,还能帮着赶蜜蜂!”
晨雾未散时,两人已站在义庄门前。
青瓦灰墙的院子飘着若有若无的艾草味,守夜的老吴正蹲在台阶上劈柴,斧刃”咔”地嵌进木墩,抬头见是苏念棠,眼角跳了跳:”姑娘这早来做甚?
义庄可没糖画卖。”
“寻旧籍。”苏念棠把阿灼的手攥紧些,”我幼年被拐前,听人说在这儿寄养过几日,想查查登记册。”
老吴的斧柄在掌心转了半圈,堆起笑:”登记册在西厢房,我带您去。”他转身时,苏念棠瞥见他后颈有道旧疤,像被烙铁烫的——和王家庄人贩子老拐子身上的疤,形状一模一样。
西厢房霉味呛得人睁不开眼。
苏念棠借着窗缝漏进的光翻木柜,积灰扑簌簌落在她青布裙上。
阿灼蹲在门槛边玩石子,忽然脆生生喊:”娘亲你看!
这个本子上有糖画!”
她凑过去,泛黄的纸页上歪歪扭扭画着朵棠梨,旁边小字写着:”七岁女童,名’棠’,丁未年三月初五,送至王家庄苏老憨家。”
“找着了?”老吴的声音从背后炸响。
苏念棠指尖一颤,纸页发出细碎的响。
她迅速扫过日期——丁未年,正是她记事的年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