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翠撅着嘴帮她摆糖画模子:”可那是定北侯啊!
听说他从前最厌弃脂粉,偏生对你…”
“小灼,把糖稀罐子搬过来。”苏念棠截断她的话,弯腰接过阿灼捧来的粗陶罐。
七岁的小包子额前沾着面粉,像只奶乎乎的小团子,仰着头问:”娘亲,糖稀要熬到起小泡泡吗?”
“对,要熬得像星星落在蜜里。”苏念棠捏了捏他的鼻尖,余光瞥见码头方向扬起尘土——是早市的人来了。
她扯了扯围裙,把最后一碟枣泥酥摆上,那是今早特意做的,酥皮叠了十八层,枣泥里拌了昨夜翻遍整条街才买到的桂花瓣。
正午时分,集市正闹得沸反盈天。
糖画摊前围了七八个孩童,阿灼举着糖勺有模有样地画着兔子,小舌头尖儿伸在外面,惹得围观的妇人直笑。
苏念棠低头揉着新一团面,忽然闻到一缕沉水香——是昨日那马身上的味道。
“苏姑娘。”
声音低哑,带着点沙,像石子落进古井。
苏念棠后背绷成弓弦,指尖的面团被捏出深深的指痕。
她不用抬头也知道,定北侯萧承煜正站在摊前——他身上的甲胄虽换了青灰色的锦袍,可那股子久居沙场的肃杀气,比晨雾散得还慢。
“这是…新做的枣泥酥?”萧承煜的靴尖碰了碰柜台,指腹点向最前排的青瓷碟。
苏念棠这才发现,自己鬼使神差把今早最精致的三碟都摆了出来:一碟撒金箔,一碟嵌青梅,最小的那碟,酥皮雕成了并蒂莲。
“萧副将家的小公子前日还说,侯府的点心比不上街头货。”人群里突然响起阴阳怪气的声音。
苏念棠抬头,见个穿玄色直裰的青年挤进来,腰间玉佩撞得叮当响——是昨日随从口中的萧明远,眉梢挑得像把刀,”侯爷今日亲临,莫不是要请当年那位’救命恩人’入府?
若没那场’误会’,侯夫人之位哪能空到现在?”
“哄”的一声,围观的人全凑了过来。
卖鱼的张婶扯了扯苏念棠的衣袖,低声道:”念棠,这是说你?”阿灼攥着她的裙角,小脑袋往她腿缝里钻,温热的呼吸透过粗布衣裳烙在她大腿上。
苏念棠的指甲掐进掌心。
七年前的记忆突然涌上来:她跪在侯府青石板上,浑身湿透,怀里的阿灼哭哑了嗓子,院外的仆妇们咬着帕子笑:”狐媚子,也不照照镜子配不配伺候侯爷?”
“夫人之位?”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抖,却硬是把尾音提得清亮,”我苏念棠卖糖画养活儿子,要什么侯夫人?”
萧明远嗤笑:”可当年你主动扑进…”
“啪!”
一碟枣泥酥重重砸在萧承煜胸口。
酥皮碎成金粉,枣泥混着桂花香溅在他锦袍上,像朵开败的花。
苏念棠抓着空碟子的手在颤,眼泪糊了眼睛,却咬着牙喊:”不许说我儿子!
不许拿那些脏事糟践他!”
人群静得能听见阿灼抽鼻子的声音。
萧承煜低头看了看胸口的碎屑,又抬头看她——她眼眶红得像浸了血,可脊梁挺得比侯府门前的石狮子还直。
他忽然想起昨日尝的枣泥酥,甜里带点涩,像极了此刻喉间的滋味。
“这是你做的最好吃的一块。”他弯腰捡起半块残酥,指腹蹭掉上面的灰,”比昨日的还甜。”
说罢,他转身穿过人群。
随从们手忙脚乱地跟上,玄色衣摆扫过满地酥渣。
萧明远张了张嘴,到底没敢再说话,恶狠狠地瞪了苏念棠一眼,跟着跑了。
“好样的!”刘婆子挤到最前面,拍着大腿笑,”当年那些夫人小姐跪着给侯爷递帕子,哪有咱们念棠硬气!”几个妇人跟着附和,阿灼这才从她腿缝里钻出来,仰着泪汪汪的小脸:”娘亲,我不疼。”
苏念棠蹲下来,把阿灼脸上的泪痕擦得干干净净:”小灼最勇敢了。”她抬头时,正看见萧承煜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晨雾不知何时散了,阳光照在枣木柜台上,把”棠梨斋”三个字晒得发亮。
傍晚收摊时,阿灼举着糖画架往屋里搬。
苏念棠弯腰收拾最后一碟残酥,忽然听见”当啷”一声——糖画架下,一枚羊脂玉佩正躺在碎糖渣里,”承”字被糖稀粘得发亮,像颗被糖裹住的星子。
暮色漫进”棠梨斋”时,苏念棠正用竹片刮着糖画架上凝固的糖渣。
竹片与木架摩擦出细碎的声响,混着阿灼在里屋翻找蜜饯的动静,倒比白日里更显安宁。
“当啷——”
竹片突然磕到硬物。
她蹲下身,见糖画架的缝隙里卡着块羊脂玉,在残阳下泛着温润的光。
指腹擦去上面黏着的糖渣,”承”字便清晰地露了出来——是萧承煜的玉佩。
苏念棠的手指顿了顿。
昨日那碟枣泥酥砸过去时,她分明见他玄色锦袍上溅满枣泥,却不想连玉佩都掉在这儿了。
指尖抚过玉佩上的云纹,凉意透过掌心渗进血脉,像极了七年前侯府那方青石板的温度。
“娘亲!”阿灼举着半块桂花糕从里屋跑出来,小短腿绊到糖画架,差点栽进她怀里。
他歪着脑袋看她手里的玉,眼睛倏地亮起来,”这是昨天那个大叔叔的?”
苏念棠迅速把玉佩收进袖中。
阿灼却像条小泥鳅似的钻到她臂弯下,肉乎乎的手指扒拉她的袖口:”给我看看嘛,给我看看嘛!”他说话时带着奶气的尾音,鼻尖还沾着点糕屑,像只偷到腥的小猫。
“小灼乖,这是别人的东西。”苏念棠把玉佩攥得更紧。
可阿灼早瞅见了”承”字,小手指着那字蹦跳:”承!
和我名字里的’灼’一样,都是爹爹教的字!”
苏念棠的呼吸一滞。
七年来她从不在阿灼面前提”爹爹”二字,可这孩子总爱趴在书摊前看《三字经》,跟着先生学识字时,偏生记住了”承”这个字。
此刻他仰着脸,眼睛亮得像缀了星子:”娘亲,这个大叔叔是不是…”
“不是!”苏念棠脱口而出,声音比预想中更急。
阿灼被她吓了一跳,眼眶瞬间红起来。
她慌忙蹲下身,用袖子给他擦脸:”小灼最聪明了,可这是别人的东西,咱们不能乱猜。
明早娘亲就去还给他。”
阿灼抽了抽鼻子,小手却悄悄勾住她的小拇指:”那…那我帮娘亲收着,等明早再还好不好?”他说得极认真,小脸上还挂着泪,倒比平时更招人疼。
苏念棠心软,把玉佩塞进他掌心:”只能看,不能揣兜里。”
夜里,苏念棠在油灯下补阿灼磨破的棉裤。
窗纸被风掀起一角,月光漏进来,正照在阿灼的小枕头边——那枚玉佩不知何时被他塞在了那儿,羊脂玉在月光下泛着柔润的光,”承”字像团凝住的水。
她放下针线,轻轻摸了摸玉佩。
七年前的雨幕突然涌进脑海:她在护城河边救起浑身是血的萧承煜,被他的暗卫当作刺客;她在侯府跪了三天三夜,怀里的阿灼哭到声音嘶哑;那个说要查清楚真相的男人,最后只让人送了三百两银子,说”姑娘养胎辛苦”。
“啪”的一声,油灯芯爆了朵小火花。
苏念棠猛地回神,把玉佩塞进木匣最底层。
明早,她定要把这东西还回去——她苏念棠卖糖画养儿子,不欠任何人的。
第二日清晨,”棠梨斋”的枣泥酥刚出笼,萧明远就晃着金镶玉的扳指来了。
他身后跟着两个穿玄色劲装的随从,往摊位前一站,把日头都遮住了大半。
“苏娘子。”萧明远扯了扯嘴角,那笑比哭还难看,”侯爷昨日丢了件要紧物件,派在下前来取。”
苏念棠正在给张婶包酥饼的手顿了顿:”物件在我这儿,我这就去取。”
“不必。”萧明远指尖敲了敲柜台,”侯爷说了,要亲自见你一面才放心。
劳烦苏娘子移步侯府。”
阿灼正蹲在柜台下数铜钱,闻言”噌”地站起来,小身子挡在苏念棠前面:”我娘亲不去!”
“小崽子懂什么?”萧明远的随从瞪圆眼睛,抬手就要推阿灼。
苏念棠眼疾手快抓住那只手,指甲几乎掐进对方腕骨:”要动我儿子,先过我这关。”
“哎呀这是作什么!”小翠提着竹篮挤进来,把刚摘的青菜往萧明远脚边一放,”咱们念棠卖了七年糖画,什么时候受过这种气?
要取东西自己拿,凭啥要她跑侯府?”
刘婆子端着陶碗从街角冲过来,碗里的豆浆晃得泼了一手:”我可听说了,当年侯府那些人怎么糟践念棠的!
现在倒想起要人去了?
门儿都没有!”她把陶碗往柜台上一放,豆浆溅在萧明远的缎面鞋上,”要喝豆浆不?
管够!”
街坊们像约好了似的围过来。
卖鱼的张婶举着杀鱼刀站在左边,卖布的王嫂抖开一匹蓝布挡在右边,连总爱揪着孙子耳朵骂的李爷爷都杵着拐杖过来,把萧明远的随从往旁边拨:”去去去,别在这儿吓唬孩子。”
苏念棠看着围成半圆的街坊,喉咙突然发紧。
她摸了摸阿灼的脑袋,小崽子正攥着她的衣角,手心汗津津的,却把背挺得笔直。
“萧公子。”她抬起头,声音清亮得像檐角的铜铃,”玉佩我收着,改日亲自送还侯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