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无声合拢，将殿外明媚天光与林修的身影一同隔绝。悬壶殿内重归幽静，沉水香的气息与浓郁药香交织，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气里。那幅巨大的混沌古树图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愈发苍茫深邃，枝叶间仿佛有星河流转。
苏星河脸上那抹温和的笑意如同潮水般褪去，只余下深潭般的平静。他端起案上那杯早已凉透的灵茶，指腹摩挲着细腻的冰裂纹瓷釉，目光却穿透杯沿，落在殿门方向，仿佛仍在审视那个刚刚离去的少年。
“谷师弟，”苏星河开口，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凝，“你观此子如何？”
谷长老上前一步，微微躬身，眉头紧锁：“禀掌门，此子确如璞玉，天赋心性皆属上乘。然…其言多有未尽不实之处。那一身针术，认穴之准，灵力微操之精妙，绝非一个底层孤儿凭所谓‘古医道遗存’皮毛就能掌握。他体内灵力…”谷长老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精纯凝练得异乎寻常，冰寒之中，竟隐含一丝金气锋锐，隐隐有破法诛邪之意。这绝非《天医基础导引术》能有的气象，也非寻常冰灵根修士初期所能凝聚。”
“不错。”苏星河颔首，指尖在紫檀案上轻轻一点，发出沉闷的叩响，“那套针术，或许真有些上古医道的影子，但绝非他口中那位‘无名’老者仓促间能传授透彻。更关键的是…”他目光陡然锐利如电，“方才本座神念探查，虽未深入其识海紫府，以免惊动其神魂，但对其体魄灵力流转已窥得七八分。此子肉身根基之扎实，经脉之宽阔坚韧，远超同阶炼气一层修士，倒像是…被某种力量反复淬炼过。而且…”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困惑：“其灵力核心，并非丹田气海，而是…眉心一点。那处隐有冰蓝幽光，似有灵性，竟能自发抵御外探。此等异象，闻所未闻。谷师弟，你可曾见过炼气期修士的灵力核心不在丹田的？”
谷长老悚然一惊，脸色微变：“灵力核心在眉心？这…这绝无可能！炼气期引气入体，开拓经脉，最终灵力归于丹田气海，此乃天道至理！除非…是某种夺舍重修的老怪物？但观其神魂气息，虽坚韧沉稳，却分明是少年人的蓬勃朝气，并无沧桑腐朽之感。”
“这也是本座百思不得其解之处。”苏星河缓缓摇头，眼中精光闪烁，“夺舍者神魂与肉身必有隔阂，瞒不过本座探查。此子神魂肉身圆融一体，绝非夺舍。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探寻，“他身负某种我等无法理解的古老传承，或是…身怀异宝，自行改易了修行路径！”
“异宝？”谷长老心头一跳。
“林修的怀里有柄其貌不扬的石刀、一节玉骨…”苏星河仿佛看穿了谷长老的心思，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本座神念扫过，那石刀确无灵力波动，玉骨也无丝毫神异之处，看似凡物。但越是如此，越显蹊跷。一个上品变异冰灵根、针术高超的修士，随身携带两件‘凡物’……真的只是凡物吗？”
他端起凉茶，轻呷一口，任由那微涩的凉意滑入喉中。
谷长老听得背脊微凉，他深知掌门修为已至金丹后期，神识强大，连他都无法窥破的隐秘…那该是何等层次？他迟疑道：“掌门，那…是否需要派人详查其来历？追查那‘无名’老者的踪迹？或是对其多加…关注？”
“不必。”苏星河放下茶杯，语气斩钉截铁，“过犹不及。此子心性沉稳，有仁心，亦有锋芒。他既选择入我天医门，所求不过是高深医道与庇护之所。他身上的秘密，只要不危及宗门，便是他的机缘。强求反易生变，甚至可能为宗门招来不可测之祸。”
他目光投向殿顶那幅混沌古树图，眼神悠远：“修真界浩瀚，奇人异士、上古遗宝不知凡几。我天医门能屹立至今，靠的从来就不是穷根究底，而是‘悬壶济世，广结善缘’八字。此子天赋异禀，又心系‘石瘟’这等凡民疾苦，正合我门宗旨。好生培养，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为我门中流砥柱，甚至……解开那‘生生造化丹’的困局。”
提到“生生造化丹”，谷长老精神一振，脸上也露出凝重之色：“掌门所言极是。说起丹药，您吩咐加紧筹备的那批‘造化液’，进度已有七成。主药‘净灵草’已由药堂弟子在‘清溪涧’药园加紧采收，年份足够。辅药‘玉髓芝’、‘三阳花’库存尚可，唯独‘寒烟草’…近来天气反常，谷中几处阴寒药田的‘寒烟草’长势不佳，恐难足量，需向外采购补充。”
“造化液”乃是“生生造化丹”的简化版，药力温和，炼制难度相对较低，是天医门治疗一些根基受损、灵气蚀体（如石瘟初期）等疑难杂症的重要手段，也是宗门重要的财源和维系各方关系的纽带。
苏星河微微颔首：“寒烟草…我记得赤焰门掌控的‘黑焰谷’外围，有几处地火阴脉交汇之地，盛产此物，品质上佳。可派人持我名帖，去寻赤焰门的刘长老商议采购，价格可适当上浮半成。”
“是，掌门。”谷长老应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丝忧色，“只是…赤焰门近来与青木堂在城外‘火枫林’的灵石矿归属上闹得不可开交，冲突频发。我们此时向赤焰门采购，是否会引得青木堂不快？毕竟我们日常所需的‘青玉木炭’和部分木属性灵药胚子，还需仰仗青木堂供应。”
天医门以医丹立派，不善争斗，更不参与地盘资源的争夺，向来保持中立。但夹在赤焰门与青木堂这两大本地势力之间，平衡之术尤为重要。
苏星河神色不变，眼中却掠过一丝冷芒：“青木堂赵老鬼那边，最近是不是又有些不安分了？”
谷长老苦笑一声，从怀中取出一枚刚刚熄灭红光的传讯玉符：“正要禀报掌门。青木堂扣下了我们上月订购的三车‘淬火铜’，借口是他们运送矿石的车队在‘火枫林’附近遭袭，损失惨重，怀疑…怀疑有我们天医门弟子暗中协助赤焰门，要求我们给个说法，否则后续供应暂停。”
“淬火铜”是炼制丹炉、药鼎的关键材料之一，虽非顶级灵材，但消耗量大，天医门自身产量有限，大半需从青木堂控制的矿脉采购。
“哼！”苏星河一声冷哼，虽未刻意释放威压，但整个悬壶殿的温度仿佛骤然下降了几分，案上灵茶的表面甚至凝结出一层薄薄的冰霜，“好一个赵老鬼！自己守不住矿场，被赤焰门打了闷棍，倒把怪到我天医门头上？真当我苏星河是泥捏的不成？”
他拂袖一扫，案上那层薄冰瞬间汽化消失：“传讯给赵老鬼！告诉他，第一，三车淬火铜，限他三日内如数送达百草谷，缺一斤，下月‘清心丹’的供价涨一成！第二，天医门行事光明磊落，从不参与他青木堂与赤焰门的狗屁倒灶之事！若再敢无端攀诬，休怪我断了他们堂中长老每岁所需的‘延寿丹’！”
“清心丹”是修士稳固心神、抵御心魔的常用丹药，赤焰门弟子修炼火系功法，易生心火，对此丹需求极大。“延寿丹”更是珍贵，虽不能真正逆天改命，但延寿数载至十数载，对筑基、金丹期的长老而言，诱惑力不言而喻。这两样都是天医门拿捏结交势力的命脉。
谷长老心中一凛，知道掌门这是动了真怒，连忙应道：“是！属下即刻去办！”他略一迟疑，又道：“那…给赤焰门采购寒烟草之事？”
“照常进行。”苏星河语气恢复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果决，“告诉刘长老，我天医门只做生意，不问是非。他赤焰门能按时按量、按议定价格交货，我天医门便是他们的朋友。若想坐地起价，或是以次充好…哼，我天医门的丹药，也不是非卖给他赤焰门不可。”
“另外，”苏星河话锋一转，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造化液’的炼制不可耽搁。寒烟草的缺口，除了向赤焰门采购，也通知药堂，启用‘寒玉窟’，不惜灵石，以聚灵阵催熟一批。所需灵石，从门中库房里支取。”
“寒玉窟”是百草谷深处一处天然寒穴，内设阵法，模拟极阴环境，专门培育喜寒灵药，但消耗灵石巨大，非紧急情况不会启用。
谷长老动容：“掌门，这…动用寒玉窟消耗甚大…”
“无妨。”苏星河摆摆手，“造化液关乎上宗法旨，些许灵石，算不得什么。对了，负责清溪涧药园的，是药堂的周管事吧？”
“正是周通管事。”
“传话给他，”苏星河眼神微凝，“净灵草乃造化液主药，不容有失。近来谷中灵气虽比外界纯净，但虫害似有增多迹象，尤其是一种专噬灵草根茎的‘蚀灵蚜’，需严加防范。若因疏失导致净灵草减产，严惩不贷！”
“蚀灵蚜？”谷长老眉头微皱，“此虫虽麻烦，但往年药堂应对颇有章法，今年怎会…”
“慎重为好。”苏星河淡淡道，“让周通多上点心，增派人手巡视，必要时可启用‘驱虫香阵’。非常之时，行非常之法。”
“属下明白。”谷长老躬身领命。
殿内一时陷入沉默，只有沉水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苏星河的目光再次投向那幅混沌古树图，眼神深邃，不知在想些什么。
良久，苏星河站起身，白袍无风自动，一股渊渟岳峙的气息自然流露：“去吧，谷师弟。青木堂、赤焰门、造化液、药园虫害…诸事繁杂，还需你多费心。至于林修…暂且观察，给予外门弟子应有之资源与教导即可。是龙是虫，是明珠还是瓦砾，且看他自身造化。若他真能在门中脱颖而出，证明其心性能力，本座也不吝顺水推舟。”
“谨遵掌门法旨！”谷长老深深一揖，神色肃然。
谷长老退出悬壶殿后，苏星河并未立刻离开。他独自立于那幅混沌古树图前，负手而立，目光仿佛穿透了画卷，看到了更加渺远深邃的所在。
殿内沉水香的青烟袅袅上升，在他身周缭绕，衬得那袭素白长袍愈发超凡脱俗。他伸出右手，储物袋中一缕精纯无比的青色液体流淌而出，汇聚到他的指尖。这液体带着勃勃生机，如同初春萌发的第一缕新芽。一缕青色液体在他指尖盘旋、凝聚，最终化为一枚晶莹剔透、仅有指甲盖大小的青色露珠。
露珠之中，散发出令人心神宁静、仿佛能涤荡一切污浊的纯净气息。
这便是“造化液”。
“石瘟……”苏星河低声自语，指尖那滴青色露珠微微震颤，散发出柔和的光芒，将周围空气中极其稀薄、常人根本无法察觉的灰色“蚀灵之气”缓缓排斥、净化。
“凡民如草芥，挣扎于污浊灵气之中，肺腑为石，生机断绝…此乃天地不仁，亦是我辈修士之失。”他眼中闪过一丝悲悯，但随即被更深的凝重取代。
“……以万物为刍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