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离尘的金针刺入凌羽熹穴位,逼出些许暗紫毒血。
她感觉身体阴寒略缓,但依旧酸软无力,头脑昏沉。他收针,平淡宣布:“余毒未清,且此毒诡异步伐极快,为防生变,需留此观察三日,随时行针。”
凌羽熹眼皮一跳。
三日?
她正想抗议,沈离尘手腕一翻,一条精巧银链滑出,“咔哒”一声锁住了她的左腕,另一端则被他扣在了床头坚实的梨花木柱上。银链冰凉的触感激得她一个激灵。
“乖,别动。”沈离尘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不带丝毫商量的余地。
凌羽熹盯着那条银链,磨了磨后槽牙。又是这种束缚感!她忍住没发作,只是将脸埋进有些潮湿的被褥里,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心头那股无名火。
人在屋檐下,暂时忍了。
夏侯渊倚在门边,苍白的脸上没什么血色,但目光依旧锐利。他看着沈离尘的动作,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却没有出声阻止。他知道沈离尘医术高超,行事自有其道理。
就在这时,院门处传来一阵喧哗,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墨千城那标志性的华丽声线随之而来:“听闻姑娘身中奇毒,本公子特地搜罗了些不成敬意的小玩意儿,千年雪参、玉龙角、凤血珀……哎,都小心着点,别磕了碰了,这可都是给凌姑娘续命的宝贝!”
随着他的声音,七八个家丁抬着足足十只紫檀木大箱,鱼贯而入,本就不大的屋子瞬间被挤得满满当当。
箱子一打开,各色奇珍异宝、珍稀药材的光华几乎要闪瞎人的眼,浓郁的药香混合着各种珍奇的香气,瞬间将屋内的血腥味和霉味都压了下去。
凌羽熹从被子里抬起头,看着这阵仗,嘴角抽了抽。这位墨公子,是来救人,还是来开博览会的?
夏侯渊的脸色更沉,他往前一步,手中那柄朴实无华的剑鞘已经“咚”的一声,重重抵在了最前面那只几乎要碰到床沿的箱笼上,阻止了它前进的势头。
“滚。”他声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哎呀,王爷好大的火气。”墨千城摇着他那把镶金嵌玉的白玉扇,施施然走进来,仿佛完全没感受到夏侯渊的怒意。
他绕过箱子,目光在凌羽熹苍白的脸上转了一圈,又落在沈离尘刚刚收拾好的药箱上,随即拿起桌案上沈离尘随手写下的药方,仔细端详起来。
“离尘兄,”墨千城指着药方上的某一味药材,“您这龙脑香的分量,似乎与《千金翼方》所载略有出入?依小弟浅见,若此处辅以雪顶寒兰,再少佐三钱紫河车,或能起效更快,且药性更为平和,不伤根本。”他侃侃而谈,引经据典。
沈离尘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眼神像淬了冰:“你在质疑本座的医术?”他周身的气息陡然下降了几分。
“不敢,不敢。”墨千城连忙摆手,脸上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只是探讨,纯属学术探讨。毕竟事关凌姑娘的安危,多一个人参详,总是好的嘛。”
他话锋一转,又看向凌羽熹,“凌姑娘,这千年雪参你先含一片,固本培元,总没有坏处。”说着,便要从旁边侍女捧着的锦盒中取出一支晶莹剔透的雪参。
“不必。”沈离尘截断他的话,语气不容置喙,“她的情况,不宜擅用大补之物。”
墙头之上,忽然传来一声带着几分慵懒的轻笑:“啧啧,真是热闹非凡。几位这是在开百草会,还是在争夺优先诊疗权?”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萧夜不知何时已经悄无声息地坐在了院墙之上,双腿随意地晃荡着,一身玄色劲装衬得他面容越发俊秀,只是那双眼睛里,却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深沉。
他手中把玩着一柄造型奇特的匕首,匕首通体乌黑,刃口却泛着一层幽幽的蓝光,一看便知喂了剧毒。
他手腕一抖,那柄淬毒匕首便带着破空之声,“咄”的一声,精准无比地钉在了凌羽熹枕边的床板上,入木至少三分,匕首的末端还在微微颤动。
凌羽熹的心脏都跟着那匕首颤了一下。这人有病吧!
“下次见面,”萧夜的声音依旧带着笑意,但那笑意却不达眼底,反而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凉薄,“要么用它杀掉你想杀的敌人,要么,”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凌羽熹脸上,眼底深处翻涌起一抹难以捉摸的暗红,“就用它插进你自己的心口。二选一,可别让我失望。”
“噗!”
凌羽熹只觉得胸口一股气血翻涌,喉头一甜,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溅湿了胸前的被褥,也染红了那件不知是谁给她换上的、洗得发白的寝衣。
新近勉强被沈离尘用金针止住的伤口,似乎又崩裂了,剧痛瞬间席卷了她。
夏侯渊脸色一变,想上前,却因为伤势牵动,闷哼一声。沈离尘眉头紧锁,立刻就要查看她的伤势。墨千城也收起了脸上的笑容,眼中闪过一丝凝重。
就在这剑拔弩张,人心各异的当口,窗外忽地传来“咻”的一声尖锐的破空之响,一支羽箭裹挟着劲风,穿破薄薄的窗户纸,精准地钉在了对面的窗棂之上。
箭身兀自颤动不休,箭尾还系着一卷小小的素笺。
夏侯渊离得最近,他几乎是本能地伸手,在箭羽停止颤动之前便将其拔下,动作迅捷。他展开素笺,只扫了一眼,原本就苍白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难看,眼神也骤然凌厉起来。
沈离尘也凑了过去,看清素笺上的字迹后,一向古井无波的脸上也浮现出罕见的凝重之色,他低声念出了几个字:“疫……东南……”
墨千城也好奇地探过头,当他看清那寥寥数字时,脸上的轻松惬意也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肃然。
“念!”凌羽熹撑着虚弱的身体,靠在床头,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命令。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夏侯渊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震动,沉声将素笺上的内容一字一句地读了出来:“三日后,疫起东南,万民成骷——清风敬上。”
万民成骷!
这四个字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每个人心中都激起了滔天巨浪。屋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下来,只剩下众人粗重的呼吸声。
瘟疫,在这个时代,就等同于死亡的请柬。
凌羽熹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她穿越过来,先是险死还生,然后莫名其妙卷入这些人的恩怨纠葛,现在倒好,直接升级到末日级别的灾难预告了?这届穿越体验卡不仅差评,简直是地狱模式!
她胸中那股被压抑许久的怒火、憋屈、以及对这操蛋命运的愤恨,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
她猛地一挣手腕,那条锁着她的银链发出“铮”的一声刺耳的脆响,其中一个连接的环扣,竟因为她瞬间爆发的力量和之前可能存在的细微瑕疵,应声而断!
沈离尘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未料她一个中了毒的弱女子,竟有如此力气。
凌羽熹一把掀开床头矮几上那碗黑漆漆、散发着苦涩气味的药汁,棕黑色的药液泼洒在地,深色的陶碗“啪”地一声摔得粉碎。
她裹紧身上那件不知是谁给她盖上的、绣着繁复孔雀羽纹的锦被——此刻上面也沾染了她的血迹。她赤着双脚,踩在冰凉粗糙的地面上,杏眼圆睁,里面不再是之前的隐忍和迷茫,而是燃烧着两簇熊熊的火焰。
她先是一指呆立在箱笼旁的墨千城,声音因激动而有些沙哑,却充满了不容置喙的威严:“你!墨公子是吧?你那些箱子里的东西,是药材就不是摆设!立刻,马上,给我分类、晾晒、研磨!所有可能对瘟疫有用的,都给我整理出来!但凡有半点耽搁,或者你那些宝贝疙瘩出了什么差错,我让你抱着你的金山银山睡大街!”
墨千城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气势震得一愣,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在凌羽熹那仿佛要吃人的目光下,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然后有些狼狈地对手下挥了挥手,示意他们赶紧照办。
那些家丁也是第一次见到自家公子被人这么指着鼻子训斥,一时间都有些手足无措,但看凌羽熹那副凶悍的模样,也不敢怠慢,连忙七手八脚地开始整理那些名贵药材。
凌羽熹又猛地转向沈离尘,胸口剧烈起伏着:“还有你!沈神医!别一天到晚就盯着我身上这点破毒了,跟你的毒比起来,东南马上要发生的才是大事!瘟疫!你听见没有?你是神医,赶紧给我想辙,开方子,研究解药!再敢拿那些乱七八糟的链子锁我,信不信我把你那些宝贝金针全给你掰折了,再把你扎成个刺猬!”
沈离尘看着她,那双总是淡漠如水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她的身影,眼神复杂难辨。他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微微颔首,算是应下了。
他行医多年,自然明白瘟疫的可怕。
紧接着,凌羽熹看也不看,反手抓起之前萧夜钉在她枕边的那柄淬毒匕首,手腕一翻,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墙头萧夜之前坐过的位置掷去。
“嗖——”匕首带着凌厉的风声,擦着空无一人的墙头飞过,最后“锵”的一声,深深钉入了墙壁的砖缝之中,只留下一个微微震颤的柄。
“还有你那个翻墙的!下次再敢不走正门,偷偷摸摸爬墙,我保证把你两条腿都打折!有正经事要说,就光明正大从门口进来!没事就给我麻溜地滚远点,别在这儿碍眼!”她的声音回荡在院子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气。
墙外,原本已经跃出几丈远的萧夜身形微微一顿,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低低地笑了一声,身影几个起落,便彻底消失在了远处的屋脊之后。
最后,凌羽熹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几步冲到夏侯渊面前。
夏侯渊因为伤势,行动不便,只能看着她带着一股一往无前的气势冲过来。她一把揪住他本就破损不堪、沾满血污的衣领,几乎是鼻子贴着鼻子,用尽全身的力气怒吼出声:
“还有你!夏侯渊!你给我说清楚!这些神经病……一个比一个不正常……到底他妈的是谁招来的?!啊?!你告诉我,我一个只想安安静静当条咸鱼,混吃等死熬过这倒霉穿越的现代社畜,为什么要陪你们玩这种动不动就掉脑袋、还可能要拯救世界的破游戏?!我的KPI里,可从来没有拯救苍生这一项!”
她吼得声嘶力竭,眼圈通红,既有愤怒,也有无助,更有对这离奇命运的强烈不满。
夏侯渊被她这番劈头盖脸的怒吼震得有些发懵。他垂眸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因愤怒而涨红、却依旧掩不住憔悴的脸,看着她那双燃烧着怒火却又带着水光的杏眼,喉结不自觉地上下滚动了一下。他征战沙场多年,面对过千军万马,也面对过朝堂诡谲,却从未有一个人,敢如此揪着他的衣领对他咆哮。
一时间,他竟有些语塞。他能感觉到她揪着他衣领的手在微微颤抖,那不是害怕,而是极致愤怒和力竭的表现。
凌羽熹吼完这番话,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胸口那股强撑着她的气也瞬间泄了个干净。她揪着夏侯渊衣领的手一松,身子晃了晃,像是被抽去了所有骨头。
“我……我的KPI里……真的没有……拯救世界……”她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着,带着浓浓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然后眼前彻底一黑,整个人便软软地向前倒去。
“小心!”夏侯渊瞳孔一缩,几乎是出于本能,他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伤,猛地伸出那只尚能动弹的胳膊,一把将她揽入怀中,阻止了她与冰冷地面亲密接触的命运。
沈离尘也一个箭步上前,手指迅速搭上凌羽熹的脉搏,眉头皱得更紧:“气血攻心,毒素又有扩散之兆,加上旧伤迸裂,情况不妙。”
墨千城站在一堆狼藉的药材箱子中间,看着昏迷在夏侯渊怀中的凌羽熹,又看了看满屋子被她一番话震慑住的人,脸上的玩世不恭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神色。他摸了摸鼻子,轻叹一声:“这姑娘……可真是一点亏都不肯吃啊。”
屋内外,一片混乱。药材散落一地,破碎的瓷片闪着微光,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药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硝烟味。而那封来自“清风”的素笺,此刻正静静躺在夏侯渊的脚边,上面“万民成骷”四个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触目惊心。
一场更大的风暴,显然还在后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