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雾氤氲的隔间内,刺鼻的草药味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寒意仿佛从墙角砖缝丝丝缕缕地渗出来,比屋外暴雨带来的湿冷更要蚀骨三分。
沈离尘那头本如月华般皎洁的银发,此刻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一寸寸失去光泽,如秋霜打过的衰草,迅速褪成一片了无生机的枯灰。
他蜷缩在冰冷的竹榻上,竹子的凉意透过单薄的衣衫,直侵骨髓。
剧烈的咳嗽撕扯着他的肺腑,每一次呛咳都像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喉间翻涌着浓重的铁锈味,指缝间渗出的黑血,滴落在素白袖袍上,竟发出细微的“滋滋”声响,如同强酸腐蚀布帛,转瞬便留下一个个焦黑的窟窿,边缘还冒着微不可察的青烟。
凌羽熹快步上前,看着他这副模样,眉头不自觉地拧成一团。
她毫不犹豫地伸手,想强硬地掰开他紧捂唇齿的手指。那手冰得像刚从深冬的井水里捞出来,毫无活人的温度,指尖却在她触碰的瞬间骤然发力,以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反扣住她的腕脉。
力道之大,几乎要生生捏碎她的腕骨,疼得她倒抽一口凉气。
“看…”沈离尘艰难地喘息着,声音嘶哑得如同被砂纸磨过,每一个音节都含混不清。他强撑着,引着她的手,一点点按向自己冰冷的心口。
隔着那层被黑血腐蚀得破破烂烂的衣料,凌羽熹清晰地感觉到,他皮下有某种异物在缓缓蠕动,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诡异的节律。
“蚀骨蔓的毒母虫…”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用尽全身力气挤出来的,带着血沫星子,“它…已经钻进去了。”
凌羽熹只觉一股彻骨的寒意从尾椎骨猛地炸开,瞬间窜遍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开始发麻。
她猛地抽回手,手腕上留下几道青紫的指痕,声音因极致的惊骇而微微变调:“你疯了?!这种事为什么不早说!赶紧割开皮肉把它取出来啊!”这人是嫌命太长了吗?
“它在吸食我的生机…每一刻,都在蚕食我的根本。”沈离尘胸膛剧烈起伏,呼吸急促而微弱,脸上却浮现出一丝病态的、诡异的低笑。
那双本该清冷出尘的灰眸,此刻却燃着两簇近乎癫狂的幽光,直勾勾地盯着凌羽熹,仿佛要将她的灵魂都吸进去,“但若剖开你的心…你的心跳得那般有力,那般鲜活…必能让我看清生机流转的真正奥秘…”他的语气带着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迷恋。
“嗖!”
回应他的,是一枚携着劲风破空而至的银簪。簪尖擦着他的耳廓,带起几丝散落的灰发,最终“咄”的一声,深深钉入他后方的木榻,冰冷的簪尾兀自嗡嗡颤动,昭示着主人方才用了多大的力气。
凌羽熹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你再多疯一句,下次这簪子就不是钉在木头上,而是直接穿透你的喉咙。”
沈离尘却仿佛丝毫感觉不到那擦耳而过的危险,反而微微侧过脸,就着她还未完全收回的手,用冰冷的脸颊轻轻蹭了蹭簪身上沾染的、属于他自己的血槽,像一只濒死却依旧固执地渴求着什么的困兽,喉咙里发出模糊的低喃:“你…舍不得…”
话音未落,他猛地弓起身子,像一只被重锤击中的虾米,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骨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咯”声。七窍之中,粘稠的黑血如同决堤般汹涌而出,瞬间将他雪白的衣袍染得斑驳陆离,大片大片的黑色迅速蔓延,触目惊心。
“反噬…”他喉咙里发出困兽濒死般的嘶吼,双手死死攥着心口的位置,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整个人蜷缩成一团,仿佛要将自己揉进骨血里,“沈家秘术…终究…还是逃不过…”
轰隆——
一道惨白狰狞的惊雷毫无预兆地劈开沉沉夜幕,瞬间的光亮如同白昼,将室内的一切照得纤毫毕现。
凌羽熹清晰地看见,在他汗湿而破裂的后背衣衫下,皮肤之上竟浮现出一个狰狞无比的赤红咒印——无数暴起扭曲的血管如同活物般虬结缠绕,组成一个笔画狰狞、充满不祥气息的“逆”字!
咒印所过之处,皮肉焦黑卷曲,甚至散发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蛋白质烧焦的焦糊气。
“沈家祖训,凡逆天改命者,必遭天道反噬,血脉焚尽而亡。”
墨千城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药柜后,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像是叹息,又像是某种了然,“他强行施展‘移疮换病术’,将你体内的蚀骨蔓余毒尽数引渡到了自己身上,这是…遭了天谴。”
凌羽熹身形猛地一僵,脑中“嗡”的一声,仿佛被重锤击中,一片空白。
她猛然想起许多年前,在现代医院那间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ICU重症监护室外,灯光惨白得晃眼。
主治医师摘下口罩,满脸疲惫与无奈,指着玻璃窗内身上插满管子、面容苍白如纸的爷爷,对她和父母说:“癌细胞的转移速度超乎我们的想象…这是老人家自愿参与新药临床试验,想要为自己博取一线生机的代价。”
那种眼睁睁看着亲人生命流逝却无能为力的绝望与锥心刺骨的无力感,此刻跨越了漫长的时空,再次紧紧攫住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竹榻上的人已是气息奄奄,灰败的发丝被冷汗浸湿,凌乱地黏在惨白如纸的颊边,只有胸膛微弱到几乎不可察的起伏,证明他还尚存一丝生机。
“喂!”
凌羽熹像是被什么刺激到,突然俯下身,一把揪住他满是血污的衣领,力道大得几乎要将他整个人从竹榻上拎起来,“你不是要剖我的心吗?你不是想看生机流转的奥秘吗?起来啊!现在就剖给我看啊!”她的吼声极大,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剧烈颤抖和一丝莫名的恐慌。
沈离尘眼睫极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枯枝般的手在空中虚弱地摸索着,几次垂落,最终,还是固执地、虚弱地抓住了她胸前的一角衣料,那力道轻得几乎感觉不到。
“拿…金针…”他的声音细若游丝,几乎被窗外愈发狂暴的雨声彻底淹没,“膻中穴…三寸…引它出来…”
暴雨疯狂地抽打着窗棂,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仿佛要将这小小的茅屋吞噬。
凌羽熹看着他那双渐渐涣散的灰眸,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忽然低低地骂了一句:“妈的,老娘上辈子做营销总监,KPI里可从来没写过‘舍己救人’这一项!这买卖亏大了!”
她深吸一口气,从随身携带的药囊中摸索着取出一根最长的金针,针身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寒芒。
她不再犹豫,按着他因为剧痛而微微战栗、却依旧努力指引着她的手,将那冰冷锋锐的针尖,对准了自己心口——膻中穴的位置,然后,眼一闭,心一横,毫不犹豫地狠狠扎了下去!
剧痛如同一道失控的电流,瞬间从心口炸开,沿着四肢百骸疯狂蔓延,贯穿了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疼得她眼前一黑,几乎要晕厥过去!
就在金针没入三寸的刹那,异变陡生!
沈离尘心口处那个原本只是缓缓蠕动的凸起猛地一僵,随即像是被投入滚油的活物般剧烈攒动起来,竟是硬生生地从他皮肉之下、肋骨之间钻了出来——赫然是一条通体漆黑如墨、遍体生满细密绒毛、足有拇指粗细的百足长虫!
那虫子离体之后,仿佛嗅到了更鲜美的血食,竟是毫不迟疑,化作一道黑影,直奔凌羽熹的心口而去!
银光乍现!
快得只在空气中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
夏侯渊不知何时已如鬼魅般立在竹榻之前,他手中那柄看似朴实无华的长剑此刻已然出鞘,剑光如匹练般一闪而逝。
剑尖精准无误地将那条来势汹汹的漆黑百足毒虫死死钉在了坚硬的青石地面上,穿透了它丑陋的头颅!
毒虫被钉住后,依旧疯狂地扭动着长长的身躯,发出“嘶嘶”的尖啸,黑色的毒血从伤口处喷溅而出,落在青砖上,竟发出“滋滋”的腐蚀声响,冒起阵阵刺鼻的黑烟,转瞬之间便将坚硬的青砖腐蚀出一个个深浅不一的小坑。
他手腕一振,剑身微颤,将虫尸甩落,随即收剑回鞘,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干净利落,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目光沉静地扫过室内的一片狼藉,最后落在凌羽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上,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了一下,眼神深邃。
“以心…引蛊…”沈离尘伏在榻边,猛地咳出一大口带着无数细小黑色血块的污血,腥臭的气味弥漫开来。
他却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低低地笑出了声,声音沙哑破碎,却带着一丝奇异的、劫后余生的畅快,“凌羽熹…你…你比我们沈家那些妄图逆天改命的先祖…还要疯…疯得多…”
他看着她,灰败的眸子里,竟难得地有了一丝活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