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八点整。
302室的门被准时推开,陆亦可、周正、林华华三人再次走了进来。他们依旧穿着笔挺的制服,表情依旧严肃专业,仿佛昨天那场高强度讯问只是日常工作中微不足道的一环。
然而,细看之下,陆亦可的眼角比昨日更紧绷一分,周正的嘴唇抿成更直的线条,连林华华那原本略带稚气的脸上,也多了些刻意维持的凝重。
他们预想到今天的讯问不会轻松,但没想到,等待他们的是一场风暴。
姜文学端坐在椅子上,虽然面容依旧带着疲惫,但眼神却与昨日截然不同。那里面没有了惶恐和挣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透一切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嘲弄。他的腰杆挺得笔直,仿佛不是在接受审讯,而是在参加一场学术辩论。
“姜文学,休息了一晚,考虑得怎么样了?是否准备如实交代你的问题?”陆亦可照例开场,语气平稳,试图重新掌控节奏。
姜文学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而是微微抬起头,目光扫过面前的三位检察官,最后落在陆亦可脸上,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陆处长,各位检察官,昨夜辗转反侧,想起一些旧事,偶得一词,不知各位可有兴趣一听?”
陆亦可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周正和林华华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这种开场,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
“姜文学,这里是严肃的办案场所,不是吟诗作赋的地方。”周正沉声提醒,带着警告的意味。
“周检察官此言差矣,”姜文学轻轻摇头,嘴角甚至牵起一丝淡笑,“诗以言志,词亦可抒怀,有时甚至比千言万语的辩解更能说明问题。何况,我所思所感,或许正与当前之事相关。”
陆亦可抬手,止住了还想说话的周正。她冷静地看着姜文学:“哦?既然如此,不妨说说看。”
她倒想看看,这个一夜之间似乎脱胎换骨的姜文学,能玩出什么花样。在绝对的法律和证据面前,任何文字游戏都是徒劳。
姜文学清了清嗓子,目光变得悠远而锐利,一字一句,清晰地吟诵道:
“《定风波·斥酷吏》
黄台刈尽蔓犹腥,恶木连根岂善营。
自抱玉壶冰澈骨,谁怕?网罗空密钓浮荣。
惯看猢狲冠冕怒,挥斧,削圆方凿振铜钲。
跳踯风雷翻作戏,且记:九霄霹雳正凝睛。”
词句落地,谈话室内陷入一片死寂。 周正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林华华握着笔的手僵在半空,眼中闪过一丝慌乱。这词……太尖锐了!字字句句,都像淬毒的针,直刺他们而来!
“黄台刈尽蔓犹腥”,暗喻高育良倒台后,你们这些清算者手段酷烈,留下的仍是血腥气;“恶木连根岂善营”,直指你们所谓的“善后”和“整顿”,不过是连根拔起的破坏,并非真正为了善政!
“自抱玉壶冰澈骨,谁怕?网罗空密钓浮荣!”这分明是在自比冰清玉洁,嘲讽他们精心编织的法网,不过是为了钓取自身的浮华荣耀和政治资本!
“惯看猢狲冠冕怒,挥斧,削圆方凿振铜钲!”更是恶毒!将他们比作沐猴而冠、滥施斧钺、不循法理(削圆方凿)、只会虚张声势(振铜钲)的跳梁小丑!
最后一句“跳踯风雷翻作戏,且记:九霄霹雳正凝睛!”简直是赤裸裸的警告和诅咒!说他们现在上蹿下跳、兴风作浪不过是一场丑戏,别忘了头顶九霄之上(暗指中央?或者更高层面的天道、法理?)正有雷霆之目凝视着他们,他们终将遭报应!
这已不是简单的辩解或抱怨,这是宣战!是用一种极其文雅又极其狠辣的方式,撕破了那层“依法办案”的温情面纱,直指他们办案的“政治动机”和“卑劣手段”!
陆亦可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煞白,不是害怕,而是极致的愤怒和被冒犯的感觉。
她办案多年,什么样的嫌疑人没见过?痛哭流涕的,狡辩抵赖的,沉默对抗的,甚至破口大骂的……但从未有人,用这种方式,如此精准、如此恶毒地羞辱她和她的团队,将他们为之奋斗的法律信仰践踏为政治迫害的工具!
她放在桌下的手猛地攥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但她强大的职业素养和自制力让她在几秒钟内压下了翻腾的怒火。
她知道,姜文学的目的就是这个——激怒他们,让他们失态,从而抓住破绽,甚至制造“刑讯逼供、态度恶劣”的口实。
绝不能上当!
陆亦可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恢复冰冷的平静,只是眼神比以往更加锐利,像淬了冰的刀锋。
“好一首《定风波》。”她的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甚至带着一点专业的点评口吻,“姜文学,没想到你还有这等文采。可惜,用错了地方。法律审查讲的是事实和证据,不是诗词隐喻和人身攻击。你试图用这种方式转移话题、混淆视听,是徒劳的。”
姜文学却笑了,那是一种带着悲凉和讥诮的笑:“转移话题?混淆视听?陆处长,你我都心知肚明,此刻坐在这里,究竟是因为法律,还是因为政治?是因为我姜文学真的罪大恶极,还是因为我的老师叫高育良,而他的学生祁同伟,在孤鹰岭用一颗子弹,让你们所有人都下不来台了?”
“你胡说八道什么!”周正猛地一拍桌子,霍然站起,脸色铁青,“注意你的态度!我们现在是在调查你的经济问题!”
“经济问题?”姜文学毫不畏惧地迎上周正愤怒的目光,“周检察官,我所有的项目审批记录都在那里,惠龙集团是吕州最大的纳税和就业大户,选择它是否符合程序,你们大可以去查,可以去问吕州任何一位干部!至于你们提供的那些所谓‘证据’——我秘书的远房亲戚收了钱,与我何干?你们有任何直接证据证明我指示他收钱,或者我本人拿到了哪怕一分钱吗?领导责任?我认!但领导责任和贪污受贿、滥用职权是同一个概念吗?你们用这种牵强附会、捕风捉影的东西把我扣在这里,真正想让我承认的,到底是什么?是高老师如何指使我进行利益输送?是坐实所谓的‘汉大帮’贪腐网络?”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是因为祁同伟死了!他死了,但他曾经是英雄!你们查案,查得身中三枪的英雄、公安厅长走投无路,吞枪自尽!如果最后不能证明他十恶不赦、罪该万死,那么逼死他的你们,沙瑞金书记,侯亮平局长,还有你陆亦可处长,你们的政治生涯要怎么办?背上逼死英雄的污点吗?所以,你们需要证据,需要口供,需要把我们这些和高育良、祁同伟有关的人,统统钉死在耻辱柱上,来证明你们行动的绝对正确和必要!来为祁同伟的死做一个完美的注脚!我说的对不对?!”
姜文学的话语如同重锤,一下下砸在寂静的谈话室里,也砸在陆亦可三人的心上。 林华华的脸色变得苍白,下意识地避开了姜文学的目光。周正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气到了极点,却又被姜文学这番尖锐的质问噎得一时无法反驳。因为这些话,某种程度上,戳中了他们内心深处甚至自己都不愿细想的某种焦虑和压力。
祁同伟的死,确实像一颗沉重的石头,压在所有参与办案人员的心上。即使他罪证确凿,但其悲情的过往和惨烈的结局,难免在舆论和内部引发复杂的声音。尽快、尽可能地查清其全部罪行,彻底肃清流毒,确实是来自上下的共同期望,也是一种无形的政治压力。
但他们从未承认,这种压力会影响到具体案件的依法办理。 陆亦可的心脏也在狂跳,血液冲上头顶,但她死死控制住了自己。她知道,姜文学的反击开始了,而且极其致命。他看穿了他们的底牌,抓住了他们的软肋。
“姜文学!”陆亦可的声音陡然变得极其冰冷严厉,带着强大的威慑力,“你这是在臆测!是在污蔑省委和司法机关依法办案的决心和公正性!祁同伟罪有应得,他的死是自我选择,与他人无关!你的问题,是你自身涉嫌违纪违法,与任何人无关!你现在所做的这一切——狡辩、抵赖、转移焦点、甚至用诗词含沙射影,都只会让你在犯罪的泥潭里越陷越深!”
她猛地拿起桌上那些复印件:“这些证据或许不能直接证明你收钱,但它们形成的完整证据链,足以指向你滥用职权、为特定关系人谋利的犯罪事实!银行流水的去向、通话记录的时间点、项目审批的异常快速度,这一切的巧合,你如何解释?法律讲的是逻辑和高度盖然性!不是你的空口白话!”
“高度盖然性?”姜文学冷笑,“好一个高度盖然性!陆处长,你们用或然代替实然,用推测代替证据,用政治需要代替法律准绳!这就是你们所谓的公正?我昨天或许还被你们这套逻辑绕进去,但今天我不会了!”
他目光如炬,紧紧盯着陆亦可:“你说我污蔑?那我问你,如果今天坐在这里的不是高育良的学生姜文学,而是另一个毫无背景、但同样存在类似‘证据疑点’的干部,你们省检察院反贪局侦查一处,还会如此兴师动众,由你陆大处长亲自出马,连续两天高强度审讯,抓住一些旁证拼命做文章,非要办成铁案吗?!”
“你!”陆亦可一时语塞。这个问题太刁钻,无论怎么回答都是错。
承认区别对待?那是自打嘴巴。
否认?在场没人会信,甚至连她自己内心深处都无法完全说服自己。姜文学的案子,之所以由她亲自抓,效率如此之高,压力如此之大,确实与其“高育良得意门生”的身份标签有莫大关系。
看到陆亦可瞬间的迟疑,姜文学知道自己击中了要害。他乘胜追击,语气反而放缓,带着一种悲悯和嘲讽: “陆处长,周检察官,林检察官,‘玉壶冰澈骨’?我看未必。你们只是自以为手持法律利器,站在道德高地。殊不知,你们可能早已成了别人手中最快的刀,砍向哪里,不由你们决定,也不由法律决定,而是由执刀人的需要决定。‘网罗空密钓浮荣’,钓的是谁的浮荣?是我的,还是……你们的?”
“够了!”周正再次暴喝,几乎要冲过来,“姜文学!你太嚣张了!”
林华华也声音发颤地记录着:“嫌疑人态度恶劣,多次进行人身攻击和污蔑……”
谈话室的气氛紧张到了极点。法律与政治的缠斗,原则与现实的冲突,在此刻以一种无比尖锐的形式爆发出来。陆亦可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和阻力。
这个姜文学,比他老师高育良更难对付。高育良还会讲究体面和规则,而姜文学,似乎已经抛开了一切顾忌,用一种同归于尽般的姿态,要将这场“依法办案”的戏码彻底撕碎。 她意识到,常规的讯问策略已经失效。恐吓、诱导、证据展示……在已经看穿游戏本质的姜文学面前,效果甚微。
陆亦可缓缓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姜文学,目光冰冷至极。
“姜文学,你的表演很精彩,你的词也很有‘水平’。”她特意加重了“水平”两个字,充满讽刺,“但是,这一切都改变不了事实。法律程序将会继续。你拒绝交代问题,态度顽固,这一切我们都会记录在案,作为量刑的参考。你所依仗的,无非是认为我们没有直接证据。但你要相信,凡是做过,必留痕迹。我们会找到的。”
她的语气斩钉截铁,仿佛在陈述一个必然会发生的事实。
“至于你所说的那些关于政治、关于祁同伟、关于我们动机的荒谬言论,”陆亦可顿了顿,声音更加冰冷,“我只能视为你负隅顽抗的呓语。历史会证明一切,法律会给出公正的判决。而不是靠你的一首词。”
她转向周正和林华华:“今天的讯问到此为止。让他回去好好冷静一下,想一想对抗组织的后果。”
说完,她不再看姜文学一眼,转身率先离开了谈话室。周正和林华华收拾好东西,也面色难看地跟了出去。
门再次关上。 姜文学独自坐在椅子上,缓缓松开了在桌下同样攥紧的拳头,手心全是汗。
他知道,第一回合的交锋,他暂时顶住了,甚至某种程度上占据了上风,成功激怒了对方,打乱了他们的节奏。
但他也清楚,陆亦可最后的话不是虚张声势。他们绝不会罢手。找不到直接证据?他们可能会“创造”条件,可能会从别的方向突破,可能会施加更大的压力。 这场战斗,远未结束。他只是暂时撕开了一道口子,看到了那冰冷法律面具下的焦灼与真实。
而陆亦可回到临时办公室,关上门,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她拿起内线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侯局,”她的声音保持着镇定,但语速略快,“我是陆亦可。姜文学这块骨头比预想的难啃……他态度极其顽固,而且……似乎摸到了一些我们的心理。需要调整策略……我建议,立刻全面核查姜文学秘书及其所有社会关系,扩大排查范围,尤其是其海外关系。同时,重新审视所有与惠龙集团有关的项目,寻找任何可能的程序漏洞……必要时,可以请审计部门介入,对惠龙集团进行彻底审计,从外围施加压力……”
电话那头,侯亮平沉默了片刻,传来指示:“可以。依法依规,尽快打开突破口。沙书记很关注此案的进展。还有,不用查姜文学的海外关系,他是孤儿,从小到大一直在吕州市吕中区孤儿院,你可以查他与孤儿院的联系。”
“明白。”陆亦可挂断电话,望向窗外,目光幽深。 姜文学的那首《定风波》,尤其是最后一句“九霄霹雳正凝睛”,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
她甩甩头,努力将这种不适感驱散。
她是法律的执行官,只需要对证据和法律负责。其他的,不在她的考虑范围之内。
风暴,才刚刚开始。无论是对于姜文学,还是对于陆亦可三人组,接下来的每一步,都将更加艰难,也更加凶险。法律的网,正在收紧,但执网之人,也同样如履薄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