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冻结了。
林晚星站在原地,目光死死锁在银杏树下的那个身影上,周遭苏晓还在絮絮叨叨说着关于”学神”的种种传奇,声音却像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
沈暮河。
真的是他。
他穿着二中的蓝白校服,比小学毕业时似乎又清瘦了些,身姿却更显挺拔。柔软的黑色发丝在微风中轻轻拂动,午后的阳光透过金黄的银杏叶缝隙,在他身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点。他安静地低垂着眼帘,长而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整个人像一幅被精心描绘的静物画,与周围奔跑笑闹的学生格格不入。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在那个遥远的、虚无缥缈的”城北预科班”吗?为什么会出现在离流芳老街并不算太远的二中?那个雨夜他说的话,从头到尾都是一场彻头彻尾的谎言?
无数个问题像沸腾的气泡,在她脑海中翻滚、炸裂。心脏在经历了最初的停滞後,开始疯狂地、不受控制地擂动,撞击着她的胸腔,带来一阵阵闷痛。
“晚星?你怎么了?”苏晓终于察觉到她的异常,用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恍然道,”哦,你看沈暮河啊?他是不是很好看?就是太冷了,我们学校好多女生偷偷喜欢他,但他从来不理人的,眼里好像只有书本和……”
苏晓的话还没说完,林晚星已经像离弦的箭一样冲了出去。
她跑得很快,耳边是呼啸而过的风声和自己急促的喘息。她穿过林荫道,无视周围投来的诧异目光,目标只有那个银杏树下的身影。
她必须问清楚。问他为什么撒谎?问他为什么消失?问他为什么要那样决绝地退让,留下她一个人承受所有的混乱和歉疚?
沈暮河似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周遭的动静浑然不觉。直到林晚星带着一阵风冲到他面前,影子笼罩了他书页上的光,他才微微蹙眉,缓缓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
空气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沈暮河那双墨黑的眼瞳,在看清来人的瞬间,骤然紧缩,仿佛平静的湖面被投入了一块巨石,掀起了惊涛骇浪。那里面有震惊,有难以置信,有猝不及防的慌乱,甚至……还有一闪而过的、类似于恐惧的情绪。
他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血色,变得比纸还要苍白。握着书本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指节泛出青白色。
他就这样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仿佛变成了一座僵硬的雕像。
“沈暮河。”林晚星喘着气,声音因为奔跑和激动而带着颤抖,她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不放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情绪变化,”你为什么在这里?”
她的质问,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沈暮河体内某个开关。他眼中那剧烈的波动在极短的时间内被强行压制下去,如同潮水退去后裸露出的、冰冷而坚硬的礁石。那抹慌乱和恐惧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比毕业前那段时间更加厚重、更加令人窒息的疏离与冷漠。
他缓缓合上手中的书,动作慢条斯理,仿佛在极力维持着某种镇定。然后,他站直了身体,目光平静地迎上林晚星的视线,那眼神里,没有久别重逢的波动,没有被拆穿谎言的羞愧,只有一片荒芜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平静。
“这里是学校。”他开口,声音清冷,没有丝毫温度,像冬日结冰的河面,”我在这里上学,很正常。”
他回避了她的问题核心,用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轻描淡写地挡住了她所有的锋芒。
“上学?”林晚星被他这种态度激怒了,声音提高了几分,”那你告诉我,城北的预科班呢?那个’很远’的、让你毕业典礼第二天就必须立刻赶过去的地方呢?都是骗我的,对不对?”
她的声音引来了周围一些学生的侧目。苏晓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站在不远处,看着这对峙的场面,脸上写满了惊讶和困惑。
沈暮河的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似乎对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感到不适。但他依旧维持着那副冰冷的面具,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不耐烦:”那些都不重要了。我在哪里上学,是我的事情。”
“不重要?”林晚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委屈、愤怒和被欺骗的痛苦交织在一起,让她眼圈瞬间红了,”你一句轻飘飘的’不重要’,就抹掉了所有?你知不知道我……”她哽咽了一下,差点脱口而出”我找过你”、”我担心你”,但最后的自尊让她把话咽了回去,改口道,”你知不知道你那样不说清楚就走,很过分!”
沈暮河沉默地看着她泛红的眼圈,墨黑的眼瞳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碎裂了一下,但那速度太快,快得让林晚星以为是错觉。他的唇线抿得更紧,下颌线条绷出冷硬的弧度。
“如果让你产生了误会,我很抱歉。”他垂下眼帘,不再看她,声音低沉而压抑,”但是,我的事情,真的与你无关。请你不要再过问了。”
说完,他拿着书,绕过站在原地、浑身发抖的林晚星,径直朝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步伐稳定,背影决绝,没有丝毫留恋。
“沈暮河!”林晚星对着他的背影大喊,声音带着哭腔。
他的脚步顿了一下,仅仅只是一下,却没有回头,反而加快了步伐,很快便消失在了教学楼的转角处。
他走了。
再一次,在她面前,用最残酷的冷漠,将她推开。
林晚星僵在原地,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周围好奇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身上,她却感觉不到,只剩下心口那片被反复撕裂的、鲜血淋漓的伤痕。
苏晓小心翼翼地走上前,递给她一张纸巾,担忧地问:”晚星…你…你和沈暮河…原来认识啊?”
林晚星接过纸巾,胡乱地擦着眼泪,却越擦越多。她点了点头,喉咙哽咽得说不出话。
“他…”苏晓看着沈暮河消失的方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他一直是这样 的。从来不跟任何人深交,放学就回家,听说他身体好像不太好,经常请假。我们都觉得他挺神秘的…没想到你们认识。”
身体不好…经常请假…
林晚星的心猛地一沉。画室里那带着污渍的纸团,雨夜电话里他压抑的咳嗽声,还有他总是过分单薄的身体和苍白的脸色……那些被忽略的细节,此刻纷纷涌上心头,交织成一个令人不安的信号。
他的冷漠,他的撒谎,他的消失……难道都与他的身体有关?
那天之后,林晚星像是变了一个人。她不再试图去联系沈暮河,也不再奢望能从他口中得到什么解释。她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学习和画画中,近乎疯狂地忙碌着,试图用疲劳来麻痹自己。
但她无法控制自己的目光。在两校偶尔联合举办的活动中,在放学路过二中校门时,她总会下意识地在人群中搜寻那个清瘦孤寂的身影。她看到他总是独来独往,看到他捧着书本穿梭在校园里,看到他偶尔停在布告栏前看通知,侧脸沉静而淡漠。
他们身处同一个城区,就读于相距不过两条街的学校,呼吸着同样的空气,感受着同样的四季变换。物理上的距离,从未如此接近。
然而,心与心之间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整个银河系,遥远得令人绝望。
他真的,做到了”咫尺天涯”。
苏晓成了林晚星与那个”神秘世界”之间唯一的、脆弱的桥梁。她会在不经意间,向林晚星透露一些关于沈暮河的消息。
“沈暮河又考了年级第一,甩开第二名几十分呢!”
“他今天好像不太舒服,课间一直趴在桌子上。”
“有隔壁班的女生鼓起勇气给他送情书,他看都没看就直接拒绝了,真的好冷漠啊……”
每一条消息,都像一块小小的拼图,拼凑着沈暮河在二中生活的轮廓,却也让那个谜团变得更加扑朔迷离。
就在林晚星以为,她的中学生活就要在这种压抑的、隔河相望的状态中度过时,一个意外的机会悄然降临。
区里要举办一场规格很高的”青少年科技创新大赛”,其中有一个”科学幻想绘画”的单元。一中的美术老师力荐林晚星参加,而二中作为传统的理科强校,也组织了队伍参赛。
比赛的协调会议,在区教育局的会议室举行,每个学校派一名指导老师和一名学生代表参加。一中派出的学生代表是林晚星,而二中派出的,竟然是沈暮河。
当林晚星跟着指导老师走进会议室,看到那个坐在对面、穿着二中校服、正低头翻阅资料的熟悉身影时,她的脚步瞬间顿住了。心跳再次不争气地失去了节奏。
沈暮河似乎也感觉到了她的目光,抬起头。这一次,他的眼中没有了上次重逢时的震惊和慌乱,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古井无波的平静。他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完全陌生的、与自己毫无瓜葛的与会者,然后极其自然地、没有任何停留地移开了视线,重新落回手中的资料上。
那种彻底的、仿佛从未相识过的漠然,比任何激烈的指责都更让林晚星感到刺痛。
会议的内容围绕着比赛规则、主题和日程安排展开。林晚星几乎没有听进去,她的全部感官都仿佛被对面那个沉默的少年所吸引。她能听到他偶尔向老师提出问题时清冽的声音,能闻到空气中若有似无飘来的、属于他的那股淡淡墨香和草药气息。
中途休息时,林晚星鼓起勇气,拿起水杯走向角落的饮水机。沈暮河正好也在那里接水。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气氛瞬间变得紧绷而尴尬。
“你的身体……”林晚星看着他依旧没什么血色的侧脸,还是没忍住,低声开口,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担忧,”好点了吗?”
沈暮河接水的动作没有停顿,甚至没有看她一眼,直到水杯接满,他才直起身,语气淡漠疏离:”谢谢关心,很好。”
说完,他便要离开。
“沈暮河!”林晚星叫住他,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恳求,”我们……难道连普通同学都不能做了吗?一定要这样吗?”
沈暮河的背影僵了一下。他终于缓缓转过身,那双墨黑的眼瞳第一次如此直接、如此近距离地凝视着她。那里面没有恨,没有怨,只有一种深沉的、几乎将她淹没的疲惫和悲哀。
“林晚星。”他叫了她的全名,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好。”
他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然后,他不再犹豫,转身离开了角落,回到了他的老师和同学身边,重新戴上了那副冰冷的面具。
会议结束后,林晚星失魂落魄地回到学校。沈暮河最后那个眼神,和他那句”知道得越少越好”,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里盘旋。
他到底在隐瞒什么?是什么样沉重的秘密,让他宁愿承受她的误解和怨恨,也要将她推得远远的?
她想起苏晓说过的话,想起他频繁的请假,想起他异常苍白的脸色……一个模糊而可怕的猜想,渐渐在她心中成型,让她不寒而栗。
不,不会的……怎么可能……
她用力甩甩头,想把那个念头驱散,但它却像藤蔓一样,顽固地扎根生长。
就在她心乱如麻之际,手机响了起来。是苏晓。
“晚星!有个事情……”苏晓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急切和神秘,”我刚才无意中听到我们班导和医务室老师说话,好像提到沈暮河……他前两天又请假去医院了,好像是做什么……定期检查?还是复查?听起来很严重的样子……”
定期检查?复查?
这几个字像惊雷一样在林晚星耳边炸响!
她一直以来的猜测,那个她不愿意触碰的、关于他身体状况的可怕猜想,在这一刻,似乎得到了侧面的印证!
天空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乌云压境,仿佛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林晚星站在学校的走廊上,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心也沉到了谷底。她想起流星雨那晚他压抑的咳嗽,想起画室里燃烧的画稿和带着污渍的纸团,想起他总是过分单薄的身体和苍白的脸色,想起他一次又一次决绝的推开和沉默的守护……
如果……如果她的猜想是真的……
那么他所有的反常,所有的冷漠,所有的谎言,似乎都有了一个残酷而合理的解释!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让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她必须知道真相!她不能再这样被蒙在鼓里,看着他一个人独自承受一切!
她猛地转身,朝着校外冲去。她要去二中,她要去问清楚!这一次,她绝不能再让他逃避!
然而,当她气喘吁吁地跑到二中门口时,却正好看到沈暮河背着书包,和一位气质雍容、神情却难掩憔悴的中年妇女一起,坐进了一辆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那位妇女,林晚星认得,是沈暮河的妈妈。
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内外的世界。在车窗完全关闭的前一秒,林晚星清晰地看到,沈暮河的侧脸在车内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那么脆弱,那么疲惫,仿佛随时都会碎裂。
车子无声地启动,汇入车流,消失在林晚星的视野尽头。
她呆呆地站在二中门口,望着车子消失的方向,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细密的雨点开始飘落,打湿了她的头发和校服,冰冷的触感让她清醒地认识到——
她或许,已经触摸到了真相的边缘。而这个真相,远比她想象的,还要沉重,还要残酷。
沈暮河的世界,那个他一直拼命将她阻挡在外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
而她自己,又该如何面对这个,可能充满了无力和伤痛的真相?
雨,越下越大了。
第二卷:长河映 · 星月同辉
(卷首语:当星辰试图照亮长河,才发现那沉默的水流之下,藏着怎样深不见底的黑暗与秘密。靠近,或许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别离。)
